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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我們走向學校左側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樹,這棵形似半圓球,直徑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樹,是我們學校的瑰寶,也是我們最喜愛的歎為無比美妙的地方。這時候,這輻木樣向四面伸展的樹幹上的枝葉,雖然並不如春夏時那般茂密,但是,當我們撥開擋在面前的枝椏走了進去,卻還是好像走入暗室裡面一樣。出太陽的當兒,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投在終年不長青草的地面上,成無數個金色的小圓圈,風吹過,小圓圈閃爍飛舞,彷佛晃動著無數璀璨的小星星。十數以上碗口來粗的樹幹,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著,像蠕蠕欲騰的龍蛇。儘管數合抱的樹身上掛著一面「不准攀登」字樣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學們摩擦得像鏡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幹上,我這面坐下去,她那邊腳離地,樹幹又彈性的向下沉又向上騰,抖動起來了。

  「唉,虛空,虛空,一切只是虛空啊!」王眉貞嘆息著說,兩條腿不住地搖劃著,我們就像坐在彈簧上一樣。

  「得了,你可別嚷虛空了,我們現在只等著二月裡吃你們的喜酒了。」坐在一根貼著地面的粗幹上的林斌說。

  秦同強一拍林斌的肩膀:「你們自己呢?你去美國,若白去羅馬,將來得了博士學位回來,怕會翻著白眼認不得我們這些人哩!」

  「哼,」林斌大不以為然,「把我們看得這樣的幼稚和膚淺,真是白白和你同窗一場了。」

  「聽說一位教授介紹淨華去南京一所女子大學當助教,不是嗎?」林斌接著問,但眼睛看地,不知道在問著誰。

  「是呀,但是她不能夠去。」王眉貞一直是我的發言人。

  「那麼,留在這兒去師範附中當教員嗎?」秦同強接一句。

  「我想我要到我父親那兒去的。」我說出自己心中剛剛有了的決心。

  「什麼?」王眉貞嚷著。

  「他的學校需要我。」

  「你告訴我你能留著不走的。」王眉貞幾乎是提出抗議。

  我撤了一個謊,說早上剛接到一封父親的來信。

  大家沉默了好半晌王眉貞眨眨眼,從樹幹上滑下來,要張若白為她到外面尋個好背景拍幀單身的照片,我知道我的話使她傷心,因為她最不能忍受和我分開的。那邊有人高聲呼喚秦同強,他也起身到樹外去了。剩下林斌和我,我們談了一會兒的話,他問我為什麼不參加晚上的畢業生晚會,難道同窗四載最後一次的聚首一點兒也不珍惜?我無言地搖搖頭,忽覺得他的目光奇異,便問他的長篇小說進展到哪裡,他也無言地搖搖頭,垂下眼皮。一陣震人的感覺包圍著我,當他坦率地問我,知不知道他也已跌進我的「王國」裡面。

  「當然,你不必害怕。」他的罩著陰霾的圓臉孔上泛出悽楚的笑,「我不會愚笨得像——像通史陳。」

  我覺得淚水在眼眶中湧起,別轉臉孔,迅速地把它抹去了。

  張若白來喚到外面去拍照,說軟片快被王眉貞用光了,林斌立起身來便向外邊走,張若白喚他也不應。張若白望著我,伸手想扶我下來,但我已經雙腳著地了。

  拍過了幾張照,最後張若白要林斌為我們四人合攝一張:王眉貞和我居中,秦同強傍著我,張若白在王眉貞的身邊。林斌舉著照相機,瞄準了半天不能下手,那邊來了「小老闆」王一川和他的女朋友黃珍珍。

  「好呀,好一個臨別紀念呀!」王一川咧著嘴,搖擺著腦袋說,「但是,這樣的排列,不成了『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嗎?」

  黃珍珍笑得突出的小肚子一挺一挺的,手裡的炒栗子殼盡向地上扔,猩紅色的大嘴巴不停地咀嚼著。林斌彎下身子把所有的栗子殼都拾起,王一川遞過手中的一大包栗子,說:「你要嗎,饞嘴貨?嘗嘗看。你知道,真正天津良鄉的。」

  林斌惱極了,把手中的栗子殼放入王一川的口袋裡,雙手在他身後一推說:「請你滾蛋,和黃珍珍倆一道到垃圾箱裡面吃去!」

  「喂,秦同強,」王一川把栗子遞給秦同強,「聽說你們補習班的水老師畢不了業,怎麼一回事呀?難道都不及格了嗎?」

  「不是不及格,是他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秦同強說。

  「不曾參加畢業考試,難道他瘋了嗎?」王一川眼梢向我一掃,「或者是,呃——鬧戀愛昏了頭嗎?」

  「這是水越個人的私事,別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應該亂批評。」張若白皺著眉說。

  「是的,若白說得對。」林斌低聲對王一川說,「比方說,許多人告訴我們你和你女朋友中間的……那一件事,我們都不敢相信。」

  「這……豈有此理!這真是……」王一川急切地望了黃珍珍一眼,豎起八字眉,惱怒地說,「哼!再見,你知道,我們可要走了。」

  他轉過身去開始搖擺屁股,黃珍珍的臀部也和他的一樣靈活;他向左時她向右,她向右時他向左。左、右、左、右,分、合,分、合,比第一流的音樂家拍子數得還要準確。王眉貞格格格地笑出來,看誰也沒有笑意,連忙打住。

  §十二

  現在,我跨出了學校的大門,正如祖母所說,我不能夠在一個環境中得到內心的平靜,在哪一個環境中都不會得著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水越不參加畢業考試,他不但功課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學。這使我想到這已是我的責任,來下一個決心,結束這早晚都要結束的會面,使他早一天冷靜下來。我想離開這使我觸景生情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才認清自己是如何的軟弱,如何無法把自己從水越身邊扯開,即使是這樣的只令我不安和沒有結果的會面。但是,這似乎註定了我該把各種滋味的苦都嘗個遍。我的父親來了信,要我接受師範附中的教員工作,因為漁村中潮濕的海島的氣候,對祖母的健康又妨礙。我必得在這兒翻開生命中的另一頁,也必得對自己的堅忍力量來一番考驗。我掩著面哭,當寒假開始後,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見面的信,到達我手中的時候。

  我沒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經歷過的苦景,現在和水越來一個調換。我躲在百葉窗後看他無精打采地離開我們的小庭院。然後,一封封要求讓他見我的信不斷地來,我不能夠忍受讀信時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鎖在抽屜裡,將近舊曆年關的時候,一切都沉寂下來了。水越回到寧波去,儘管他說過,他怎樣地憎恨他的出生地。

  ***

  轉眼已經是王眉貞結婚的日子,雖然出著大太陽,早春的氣候還是頂冷的。午後四時他們在教堂中舉行結婚典禮。額上暴著青筋的新郎為新娘揭去面紗,王眉貞的眼中隱含著淚光,挽住秦同強的手臂,俯首穿越起立目送他們的人群,離開了教堂。

  我隨著人潮踏下教堂前面的石階,心裡惦掛著不知道祖母的傷風怎麼樣。老人家受涼咳嗽了好幾天,但今日還起床為我熨好作客的衣服。我看她累得雙頰泛紅,還笑著說是沒關係,但願她真的永遠「沒關係」。我想著轉彎走上這邊人行道。這兒行人稀少,我因為要從速回家看看祖母而忙匆匆地走著。晚上秦同強家裡有宴會,王眉貞要我早去幫忙她化妝,這是我無法推辭的差事。

  「淨華!」張若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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