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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鴨面的擔子黑得像塗墨一樣看起來不順眼,但鐵鍋裡又熱又香的面實在夠勁,我們眼睛四下張望著看沒有人注意這才接過兩碗面,躲躲閃閃地來到一塊大石碑後面。王眉貞告訴我安心地吃,就是他們先登山,我們也會找著路跟上去的。

  這邊空地上有彩色泥人地攤子,一隻只本地名產的泥人立在地上,吸引遊客用藤圈子扔著套上來賭輸贏。一個大肚皮的中年男人把藤圈一個又一個的扔,總沒有一次套得中。這次看它摸摸肚皮,擦擦汗珠,扔出了第十八個地藤圈;賣泥人的女人笑了,我和王眉貞笑得差些潑出碗裡的麵湯了。

  這時廣場上、橋上、泥人地攤前都不見同學們的蹤影,王眉貞說幾分鐘前好像聽到吹哨子的聲音,記起來誰也沒帶哨子,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不覺膽子又壯了些。乾脆再吃兩碗芝麻糊,買了兩根竹杖,到噴水泉旁洗了一會手,把藍布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準備登山了。

  踏上崎嶇不平的山路,爬了好一陣,還不見同學們的蹤跡。王眉貞算定他們已到了三茅峰,吩咐我回頭如果有人問我們為什麼沒跟上隊伍,只說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我以為吃鴨面不是什麼秘密,既然她堅持,只好答應了。太陽光雖然不烈,但運動使我們出了一身汗;脫下毛線衣,搭在掛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上。手裡的竹杖大有用,省了好些氣力,王眉貞卻用來到處亂敲,樹幹上敲幾下,說討厭那「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遊」的字樣;樹根上敲幾下,說聽聽看底下有沒有藏金。我問她怎樣從聲音分別出樹下有沒有藏金,她的竹杖敲到我的頭上來了。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地,倒十分自由自在。王眉貞的興趣好像只在說話和野花,口裡邊說手裡邊埰地集了一大束,說要為我編一頂花冠。但是好半天編不成,氣得全把它撒了。碧綠不波的太湖水在腳底下,幾艘帆船像恬靜的天鵝。太陽變成紅的了,把什麼都渲染上紅的。王眉貞發了呆,捲曲地發蓬鬆地飛揚著,成了一個非常美麗而又突出地剪影,襯在人間畫工調抹不出的色彩裡。

  毛線衣穿上了,回頭一望天地那邊已成紫褐色。一陣風吹過,樹林裡發出連續不斷的呼嘯聲,王眉貞雙手抱住身子,仰望著周圍參天的古木。

  「我們該下山了。」她焦灼地說。

  但是,哪兒是下山的路呢?我們在樹林中兜轉了好一會兒,天愈暗,路途愈難分辨,群木的呼嘯聲愈長愈響,我們的恐懼愈來愈深了。

  「喲,花豹來了呀!」王眉貞驚叫起來。

  那只是風吹動一棵矮樹。她抓住我的手臂上的手不停地抖,這時口吃地說,她本來不怕豹,小時候在動物園裡便見慣的,如果不是那見鬼的陳宏因……她的淚滴下來了。

  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只有盲目地循著直線向前走,兩根竹杖在前探路,路並不難走,大約為了森林的緣故,但就是這森林使我們心慌,覺得我們的勇氣有限,這遙長的黑林無限。

  腳底和腳趾都疼了,王眉貞開始埋怨我,說我不像她是個糊塗人,該事先有一番明瞭,不致現在毫無希望的困在迷魂陣裡。我也開始埋怨她,登山時那麼有把握,測得出同學們已到三茅峰,好像整個惠山的地形都在她的肚子裡。早說出她也鬧不清惠山一共有幾「茅」,也不致發生像這樣倒楣的事。她氣忿的一跺腳,哇地一聲哭出來,雙手蒙面坐在一團奇怪形狀的石塊上,這石頭動起來了。

  「救命呀!」王眉貞狂呼著跌在地上。

  我想這是豹了!但是「豹」立了起來,是個鄉間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這是我們一生中所見的最可愛地人類了,王眉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他怪叫一聲,比遇著豹還要吃驚。他手中有把利斧,多謝這把遺落的斧頭,他才回樹林中來尋找的。但也沒有太多的可謝,因為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平地了。

  男孩子引我們走了一段路,遠遠的見到燈光。王眉貞地鼻子又吸縮一下,流出另一種情緒的淚。三輛黃包車停在公路的轉角上,聽我們說出陳宏因老家的位址,拉車地都大搖其頭不願去,說是路途太遠了。王眉貞說我們願出雙倍的車資;我說我們是來此旅行的遠地學生,如果不回住宿的地方,晚上無處去。王眉貞在背後一徑地用肘觸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怕坦白以後,會遭歹人的暗算。但我想世上全黑心腸的人並不多,像全好心腸的人也少有一樣。如果不幸遇上歹人,兩個孤獨的女子在寂靜的夜路上,便夠使人生壞心;如果不,誠懇向人多半會引出別人的同情的。拉黃包車的果然表示願意幫我們的忙,工資只收公道的。我得意的看王眉貞一眼,踏上前面的一輛車,她回我一個白眼,躊躇地踏上後面一輛車。我心裡好笑,她大約情願自己步行回去哩。

  星星愈現愈多,荒野一片死寂。王眉貞不停地嘮叨,告訴拉車的她完全認得路,而他們所走的完全錯誤了。

  「我們來的時候看見這兒有一座小土地廟哩!怎麼這會兒不見了?」她又在應用她的「說謊術」了。

  「你小姐去的時候走的是哪一條路啊!現在這是什麼方向呢?惠山的前向,後向,左向,右向呢?」

  王眉貞回答不出話來了。

  一個多鐘頭的時間過去以後,車子上了一條坡路,兩旁斷石碎土,而且泥土的顏色分外的鮮明。拉車的說這路過後再有幾十丈,便是陳家宅了。我想起陳宏因說的牛頸上的路,便問拉車的是不是這一條,他笑說沒聽人說過,這條山路不過是前年才開鑿成功的。

  陳家宅前面廣場上站著七八個女同學,見了我們齊聲叫喊起來。知道我們迷路後,告訴說全體男同學兩三個鐘頭前出發尋找我們去了。我和王眉貞面面相覷,不安、慚愧、感激,百感交集。現在不能回樓去休息,雖然十分疲倦,只好一屁股的坐在門前石板地上。女同學們圍攏來,有人遞給我半袋牛肉幹。王眉貞問大家吃過晚飯沒有,杜嫵媚說女同學們都吃過了,男同學們可並不曾。

  「他們男的不要我們跟著去找你們,說去了只有礙他們的手腳,說不定再丟兩三個。」一個女同學說。

  「哼!」這是杜嫵媚。「他們男的就是愛裝作英雄的模樣,好像英雄是他們專利似的。其實他們到底英雄到什麼程度,我真是再清楚也沒有。如果讓我們一道去找,保證只有更周到、更細心、更……」

  杜嫵媚話沒說完,一個女同學笑著接下去說:「可是不像男同學那般熱心。不看剛才發覺眉貞和淨華倆失蹤了,男同學們都顯得著急;女同學們有的說肚子餓,有的用冷語對那些男同學,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在樓上睡著了。」

  「嗯。」杜嫵媚點點頭,「這也沒話說,只是——只是物理作用: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誰在樓上睡?」有人問。

  「沒有睡吧!有人的男朋友還沒回來,躺下去也是睡不著的哩!」

  「所以這——」

  「又是物理作用!」有人接杜嫵媚的腔。

  大家的笑聲像吹哨般的放出去了。

  夜愈深,空氣愈冷。女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的手按在張開的嘴巴上打呵欠,回屋裡去了。剩下杜嫵媚、王眉貞和我。我們不停地好像要把眼睛張得兩倍大的看手錶,這已是清晨二點又二十分,這條泥土路看去無窮的遠,也無窮的黑,好像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黑壓壓的一群人影終於出現,緩慢地蠕動著移近來。杜嫵媚跳起腳,恨老天爺當初沒為她的嗓子加工似的雙手護著嘴角狂喊道:「她們回來啦!回來啦!已經回來啦!」

  一大片的黑影在跳躍,一聳一聳的,越來越近,越近越速,皮鞋底踩著泥沙地,碰嚓碰嚓地響著。王眉貞和我立起來,向前走了沒有幾步,他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

  「你們怎麼了?眉貞。」秦同強從後面擠上來,濁重的聲音問著。

  「我——我們迷山了。」王眉貞的嗓音裡也帶著新流出來的淚。

  「迷山?難道你們沒跟上隊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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