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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好了,不要激動,激動只使你頭昏腦脹,一點兒益處也沒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個誠懇的人,他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雖然無法從自己的觀點去忖度他,但是應該原諒他的。」

  天啊,他有什麼樣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個可以原諒的人嗎?他把我攜帶到半空中,然後割斷了繩子,使我腦袋向地地直墜下來……我想著,成串的眼淚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來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裡的苦痛。記得當時我盤問你初識水越的一切嗎?你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卻是最深最摯的。我在心裡為你祈求永遠別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為你是經不起的。我一生不曾為自己祈求過什麼,一切我應該走的路程,都是我樂意踏上的。什麼是世人所說的福?什麼是禍?禍福的來臨都是帶著面具的啊!喜的開始可能以悲終,悲的起頭常常以喜結。智慧的人平靜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為了不值得高興的事高興一場。」

  我低著頭,手中的濕毛巾咬得像被小狗咬過一樣的糟糕。

  禍?福?悲?喜?「愛」而有這麼多的顧慮,難道是真愛?我要跟著水越,即使他領我去會晤死神,走向墳墓!祖母應該知道愛情的,她一生的愛,便是如何的聖潔、偉大和自我犧牲的!但是她沒有失戀過,當然不知道失戀的人心裡的感覺。

  祖母從荊棘中鋤出一條路來奔向祖父,這就是她出身富豪人家,卻在漁村中過了許多年赤貧生活的緣由。那時候,勤勉好學但是一文不名的祖父,是祖母幼弟的家庭教師,祖母做了一年的「旁聽生」,便和老師相戀了。頑固的外曾祖父氣個半死,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但是,世上的事情不因有錢有勢的人們不相信便不敢發生,也許正相反哩。外曾祖父更不相信,祖母會因一個窮酸漢的緣故,離開她那「足以自豪」的家庭,誰知道,祖母又那麼做了。她不曾攜走娘家的一草一木,除去不願和她分離的貼身女侍多寶姊。祖父發跡,岳家有眼無珠的大門方向他啟開。他也為外曾祖父切切實實地上了一課,外曾祖父成了祖父管轄下的子民。祖父有生之年對祖母的愛是她應得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一些了。

  「如果我是你,小華,現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靜,第二是冷靜,第三還是冷靜。冷靜是智慧的門戶,成功的種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惱、咒詛,只是殺害自己的不銹鋼刀。」

  「您永遠不會是我,因為您不曾受過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遲疑了一下子,說:「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嗎?我曾經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麼對待我好,也許他死時不會給我那麼大的打擊。一個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愛何嘗不是重的負擔呢?」

  祖父在四十五歲那年,因為秉公處理一個案件,被敗訴者的家屬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陽的前夕,也是他準備北行的前一天。家中親友盈門,一張沾滿鮮血的擔架抬回他的屍體,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麼樣,但知道她親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並且請醫生診治昏厥過去的多寶姊。進一步的,她要求當局免去兇手的死罪,因此惹得當時一些自以為極通事理的大人先生們嚴厲地非議,他們以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當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沒有仇恨,」祖母說,「過去的已是過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實,懲罰已經夠了。」

  那一切可怕的經歷,早已不在祖母平靜的眼中留下什麼痕跡。現在,這永遠平靜的眼正望著我,我垂下眼,淚水緩緩的沿著面頰向下流。

  ***

  祖母的手輕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張開眼睛,清晨七點鐘的時候。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學去了嗎?」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厲害哩。」說著她打開百葉窗,陽光和著花香進來了。

  昨夜裡我咳嗽嗎?我難道睡得那樣好,居然自己不覺得?但是,現在我咳起來了,不怎麼太厲害,只是,喉管裡有一點兒癢癢的感覺,喉頭有一些兒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會兒,我答應了,卻伸手從枕頭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達的父親的信,就著明亮的陽光又讀了一遍。

  「……狹義的說,人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的踏上旅程,孤獨的感受一切,孤獨的走入墳墓。把感情寄託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惱,別人的負擔。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情感的。廣義的說,天下何處沒有向你作著共鳴的心?每一個靈魂的深處有真、善、美,真、善、美的聲音,是世界中的聲音,世界的光。黑暗雖然濃密,光明的,讓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種子開花結實,無論你在哪裡,你不會寂寞。」

  「生命的意義是完成一項任務,完成一項對全人類有益的任務!」

  「『失望』是一隻紙老虎,戳穿它!」

  「你的臉向著光明,你的腳踏向光明,我敢打賭,你一定到達光明的境地!」

  我把這紙質粗糙的信箋迭好按在胸口,閉上了眼睛。

  ***

  午後王眉貞來,圓面孔白裡泛紅,身上一件綠呢短大衣加在紅色毛線衣上,底下是綠呢窄裙,紅色的半高跟皮鞋,手上套著一副紅手套。

  「美呀,眉貞,紅花綠葉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說。

  「真的嗎?張若白說我全選上最俗不可耐的顏色哩!你說真的美嗎?」她脫去手套,雙手開始搓。

  「當然美,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之分別,全看人怎樣的調配,你就是配得好。」

  「謝謝你,剛才我趕著來時不留心撕破了一隻襪子的損失,現在可討回來了。」

  我們笑著,她坐在我身旁,問我現在可大好了。說同學們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問候。

  「看我給你帶了一件什麼禮物來了。」她從那放在我書桌上的又大又紅的手提包後面,拎出一隻銀線編成的小花籃,當中插著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兒上一條紅絲帶,系住一張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小字:「祝康復。」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純真之……」

  我皺著眉頭一擺手,說:「請住口,眉貞,這樣好的句子,留著上作文課的時候用。還有,我早和你說過了,請你別為張若白傳遞禮物,怎麼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著說這花籃不算禮物,只是一個同學對另外一個生病的同學應有的禮貌,自然下不為例。

  祖母端進來兩杯檸檬水,王眉貞慌忙站了起來,老人家吩咐她別客氣,看我們都端起檸檬水喝著,問了我幾句話後,便自離去了。

  「對了,差一點忘了還你這份『人靜、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時,笑著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試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個猩紅的「甲」字。

  「說什麼『人靜、字好、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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