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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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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我為什麼要唱呢?」我大聲說。 「噓!」她笑著把食指壓在唇中。「為什麼不向他證明我們女的不一定個個都是小心眼兒鬼呢?」 「為什麼我得向他證明呢?」 「那你承認自己是個小心眼兒鬼。再說我們那天也真是夠糊塗,怎麼就不曾注意到那把傘的綠色把手當中還嵌有兩朵花,而且,你大約也真的把人家……」 我阻止她往下說,同時也不禁笑起來了。 討論會終於完結。秦同強表示滿意的搓搓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手帕,在暴著青色血管的額上印幾下,迫不及待地向眉貞和我走過來。他的那雙「八」字腳,一左一右的在地面上踏著,配上他那過寬的肩膀和過粗的脖子,使我聯想到廟宇裡的黑臉孔的矮神,而對那寬與長不能相稱的身材,生起像拉麵粉捏成的人兒似的給拉長兩三寸的念頭。 「兩位小姐,私話談完了嗎?」他咧著嘴問。「淨華這一身的衣服真好看。」 「她身上不單是衣服一項好看吧!」王眉貞目光一拋說。 「呵呵……」他笑得額上的血管比蚯蚓還粗了。 我想問他們討論的「怎樣做個好父母」的結論是什麼,又覺得還是不問來得妥當些。事實上我也知道他們的把戲,偏選這麼個題目過過做父母的癮,就像小孩子未長大,一心一意希望做大人。 「眉貞,告訴淨華晚上給大家唱幾支歌嗎?」 「說過了,她不答應。」她又把目光向他一拋,立刻收回放在五香瓜子上。 秦同強的眼睛睜得像桂圓。王眉貞捏住瓜子殼的手蘭花般的一張,咬著大牙說:「別急,她已經答應了。可是你的鋼琴家呢?」 他滿臉愛惜的輕拍王眉貞的一下,向前兩步探首入我們背後的小書房。笑著說:「喂,水越,可以出來了吧!」 王眉貞和我急切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卻不由回憶一下剛才有沒有說溜了嘴,說出過分冒犯的話被他聽去了。 水越出現在門邊,手裡還拿著一冊線裝的想是秦同強父親的古書。一件淡藍色的毛線背心加在白襯衫上,一條深藍色的長西褲。豐盛而漆黑的發落下一綹覆在廣闊的前額上,使那過分成熟的神情添上一抹稚氣。他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嘴唇抿得緊,嘴角勾起淺笑,一副提得起整個地球的氣度。 「淩淨華小姐。」他對我微微一彎腰。 「水越先生。」我板著臉孔說。 他笑出一列白牙齒,王眉貞和秦同強也笑了。 「嘿,水越,你今兒來了呀!」陳元珍的聲音在廳的那頭響著。 水越的眉心又那麼樣的結起,長睫毛簾子樣的向下一垂,又向上掀;黑眸子向廳的那角只一溜,滿臉的不耐煩。 我的背後已飄來一陣奇香的氣息,接著是那特殊而又熟悉的笑聲,兩個盛裝的女同學已閃到我面前。看到這高個子、象牙色的皮膚、渾身曲線如一顆熟透的蘋果的陳元珍,我不禁又想到那日樹底下她的眼睛。現在她向著水越望了一眼,眼梢立刻掃到我身上;憨笑的尾巴沒收盡,眉心嘴角都燃起怒火,使我抱歉之餘不折不扣地打了一個寒噤。另一個也是教育系的,叫周心秀,是秦同強的姑舅表姐妹。她和陳元珍不但模樣兒相彷佛,連服飾幾乎也相同;一齊是彩花的低胸洋裝,腰肢束得像樹皮包著樹幹,雪白的胸部看得見乳溝,那兩隻吹滿了氣的「皮球」,時時又破衣彈出的可慮。我眨眨眼睛向下看到她們的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在綠色窄條高跟鞋相襯下,使人有寒冷、惡濁、驚險的感覺。特別是陳元珍的足踝,正隨著廳上的音樂扭,那釘子樣的綠跟半倚著地面;我擔心這可憐的不成鞋子的鞋子,隨時有折成兩截的可慮。 「元光的信看到沒有?後天晚上的事怎麼樣?」陳元珍又向我眼角一掃,隨說隨走入書房裡。看水越沒什麼反應,又問道:「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請你過來一下好嗎?」 水越伸手把額前的發向上一推,漫不經心地踏著四平八穩的腳步走進去;邊舉起手中的線裝書向秦同強一照說:「我想向你借這本書,同強。」 周心秀的手搭在王眉貞的肩膀上笑著說:「讓他們去說悄悄話,我們到那邊去吧。」 同學們鼓掌催我唱歌的時候,水越已經彈了好幾個曲子。他旁若無人地撫弄著琴鍵,比起剛才的落寞神情,這時又加上一層懊惱,好像什麼人都觸犯了他似的。他的指頭卻和他的態度完全不相符,一聲聲敲出觸拂人靈魂深處的聲音;他的發又從上落下來,隨著他的臂力在動盪。我吞咽一下口水,輕輕的清一清喉嚨,微微的昂起頭,開始唱了。我小心的,平靜的,把胸中的力量有節度地托出來;像一個內行的登山家,留著充沛的力量登峰造極。圍住我們的「肉屏風」肅靜無聲,水越的眼睫毛向上一掀,閃著滿眼驚訝的光。一曲唱完,同學們的掌聲震聾了人的耳。接下去是一曲又一曲,再來一個又再來一個。唱到黃自的「長恨歌」裡的「山在虛無飄緲間」,秦同強找面鑼來敲著大呼晚飯全冷了。 「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一個女同學隨著這樣唱一句。 「參不透淨華水越,畢竟總成空。」秦同強用鑼錘指著我和水越唱。 一個男同學搶去秦同強手中的鑼錘,在他的特大號的屁股上敲一下,嚷道:「鏗鐺鏘!吃晚飯啦!菜全冷啦!」 晚飯後,大家七手八腳地移走了廳中的地毯、沙發、茶几等等的障礙物,雙雙對對的開始跳舞。秦同強帶走了王眉貞,邊向我這十八世紀的小老太婆擠擠眼。這紅色綠色的小燈泡,使前一刻過分明亮的廳,籠罩在神秘浪漫的氣氛中;那沉重而柔軟的時代舞曲,錘子樣的捶著我的心。我忽然想離開這裡,到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去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我悄悄地穿過小書房,打開通著涼臺的門,踏上那冰冷而堅實的涼臺地面;迎面吹來冰冷的風,我深深的吸了兩口氣,倚在彩色瓷磚的欄杆上。夜花園一片漆黑,只有園丁的小屋裡亮著橘紅色的燈;除去一朵朵黑暗無法掩沒的白邊的花兒,什麼都瞧不出來了。天上許多星星,天空無窮的遙遠;放眼望去,心也隨去無窮的遙遠。如果每顆星星上都有人類,他們都是我們的好鄰居;我願意借給他們白糖和醬油,或是把送錯到我們家的郵件送還去,像我們對待老教授一家人一樣。這使我記起昨天大白從他們的廚房裡偷回一大尾魚,他們那口吃的燒飯老媽子結結巴巴地嚷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話;那也許是那一顆星星上的人的話啊,我忍不住發笑起來了。 「什麼事這樣好笑,淩小姐?」 我嚇得一跳,一看,卻又是那位水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到這兒來了。 「你——不冷嗎?」他迎上我的目光。 我輕微的一搖頭。 他倚在我身旁的欄杆上,兩隻手合攏著搓著什麼,卻是一朵黃薔薇。我低頭看自己胸前,王眉貞為我加在粉紅色毛線衣上的那朵,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落了。 「這兒的空氣好極了,是嗎?」他一面深呼吸著,「為什麼不說話呢?還在怪我『愚昧得自以為了不起』嗎?」 「不,我在想,像你,應該在裡面繼續當你的舞王才是對的。」 「我討厭跳舞,剛才在下麵跟園丁老王談天哩。你呢?為什麼你也不跳呢?」 「我向來不敢討厭什麼,只因為我不會跳舞。」 「你不會跳舞?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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