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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洛天,我常常想到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親,你可曾想到她和你父親中間的事?用的是什麼眼光?同情呢?責駡呢?我告訴你從始至終我不知道我母親的戀情,那份感覺只存在她和你父親心中。那是純真高潔的情懷。世人的看法如何,他們並不在乎。我母親付出的代價夠大,她毫不畏縮,最後犧牲了生命。我也知道是什麼使她勇敢的面對人生,平靜的,她盡了應盡的一切,結果怎樣,不必計較,也並不重要。」

  穆長慈的手被牽引著在他那須樁滿布的頰上輕觸著。緘默的,他向她貼就著來。她閉了眼,依著他。潮聲,亙古之音,來複去,去複來,她依附著潮聲。

  ***

  次晨,他們醒得早,一開眼便不想再睡。

  「睡得好嗎?」她問他。

  「你呢?」

  她不答。兩對眼睛膠凝著一會兒,她舉手掠發,說:「太陽正在上升吧。」一翻身子坐起來,眼前一陣烏黑,雙手摀在面孔上。

  「你怎麼了?長慈?」

  「沒……沒什麼,起來得太猛了。」她平穩了氣息,斜倚在黃洛天身上。清晨涼爽,她額臉上豆粒般顆顆汗珠。

  她還是堅持著看太陽上升,黃洛天無法違拗。她的眼望著旭日,他的眼凝在她臉上。

  石窟去,他們看望了阿雄夫婦。阿雄的妻子今年四十九歲,手抱著初生兩天的男嬰。奇跡嗎?穆長慈抱起那個小男嬰,看他暗紅色的小臉孔扭動著,新生可愛的小生命。什麼是他來日的道路?這幽暗的小洞窟,殘破的漁綱和黴臭的漁船?她摸摸他的小腳,軟嫩嫩的,但已經懂得踹踢了。把他交還她,四十九歲,凋弱衰老,但眼露喜悅神色的母親。

  搭貼著丈夫,穆長慈步履困難。但她笑得很愉快,遍踏曾經陪伴黃洛天走過的地方,一草一木,每一段故事,每一片回憶。

  「洛天,上天製造奇跡,還是製造意外,都有它的特權的。」

  黃洛天目光深沉的望著她。

  「記得嗎?那一天我們坐在這兒,談的是你受傷的事。我在醫院裡守在你的身旁,醫生護士們看著你。他們雖然盡力的施救,但就像眼對著一個死人。你活了,你的腿保留住了,然後你完全康復,上天製造了一連串的奇跡。我們談著時笑得多麼開心,就是那時候老鄭來了,告訴說阿雄的兒子和三個漁人翻船葬身汪洋。那天早上那孩子還來過,坐在我們小屋前,眼睛閃亮,滿臉帶笑,告訴我他怎樣渴望有機會求學。我答應了,說要幫他完成志願,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他離去,頻頻回頭向我揮手。活潑、快樂,對生命前途懷著無窮的希望,但他就那樣的去了,就那樣的離開了人間。為什麼?為什麼上天這樣的安排?!」

  午飯的時候,穆長慈幾乎點滴不能下嚥,黃洛天提議回去「聽泉居」,她笑著拒絕,說要看明月團圓。她眼圈暗黑,唇呈淺紫,蒼白瘦削,一對眼睛,卻仍然烱烱有神。

  明月果然團圓,高掛藍天,星辰輔佐,華輝映人。黃洛天始終緘默,聆聽她微喘地敘述海龍王嫁了海龍公主,和波瀾下悅心醉人的樂音。夜風涼了,她緘默了,偎依他的懷抱裡。

  「長慈,進去吧,海風太涼了。」

  客廳裡,不曾亮燈,那只鹿頭憑藉著月光,椅角投在粉牆上。叉形的暗影,形如鬼魔的指爪。

  他們坐在沙發上,兩杯清茶,已經失去熱氣了。他握著她的手,白皙,纖纖,柔軟而且冰冷的手。

  「洛天,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有你這樣的一個好父親,我就不妨偷懶了。」

  「你偷懶不得的,長慈,記得嗎?你答應我不久再生一對雙胞胎。」

  「我要盡自己的力量,但是醫生的話是對的,我本來身體很虛弱。」

  「你會好起來的,當時你對我的病體那樣的具足信心,你的情形比我好多了,為什麼缺乏自信?!」

  「我並不缺乏自信,我求生的意志也強,這都是我所擁有的。其餘一切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只有聽憑自然的安排了。」

  「長慈,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你知道的,長慈……」他跪在她面前,臉孔埋伏她的膝蓋上。

  「我何嘗願意離開你,洛天。」她的眼淚串串向下流:「但是總該有一個人先走,你離開我,或是我離開你。如果我先走,留著你痛苦,我的確很自私。但這不是能夠由我們作主,我們只有接受。」

  「長慈,我……我不能接受……我……我……我不能!你……你說……你說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接受……」他泣不成聲了。

  「洛天,我知道你一向堅強,對人生的看法透徹。人間不可躲避的苦難,你會幫同我應付。我試著說服自己死是一件平常的事,花費了很大的力量。我希望你幫助我安靜的度過這凡是有生命的都不能或免的一個關頭,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只要我們有堅強的信念,洛天,請你答應幫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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