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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一切由你安排的,我瞭解長慈。」

  「你瞭解穆長慈,她瞭解人生。她回到牛家,就像她當年穿著新娘子的禮服,一步步的走到牛正碩身旁一樣。她不堅持什麼,人間的一切在她看來不過一場虛幻。她有她的路,你有你的前程。你沒有出現以前她過得好好的,現在她總算鎮靜下來了,請你別再干擾。」

  黃洛天立起身來,這是他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呃,洛天,慢著,我幾乎忘了一件事。」穆立強向著黃洛天走過來。「那所『聽泉居』,現在完全是你的了,出資五十萬元購買的人是牛正碩,他贈給穆長慈,作為長慈贈送給你的禮物。」

  黃洛天臉色突變,眼一瞇。穆立強下意識的後退兩三步。黃洛天撇下了他,轉身快步離開去。

  離開穆公館,街巷中踽踽邁步,頎長孤獨的身影。午夜早過了,風更烈,他不覺察,雖然衣服單薄。不曾體會過,這樣的無所依憑,一步步,走到那裡去?不必要,沒有目的地,無可追尋。風裡椰樹,傾搖著,披頭散髮的鬼影。風馳電掣般新型轎車,從身旁擦著過,水窟裡污水飛灘,一步步,千萬鈞般的沉重。虛幻,虛幻,身旁偎依的人兒呢?一場夢,一場虛幻,一場空。

  轉角裡,蘇老頭兒的小食攤。熱鬧,夜生活的人們輕鬆享受的時刻。記者們近視鏡後炯炯目光:天下大事,國家消息。「人咬狗」、電影明星婚變、「中國小姐」緋聞。酒家女、美歌星、俏舞娘。情殺、豔屍、仙人跳。口沫噴濺,眉飛色舞,詳細描繪,請看明天本報。吧娘撇撇嘴,向地面吐口水,死鬼,肩上幾個頭顱?沒有錢,敢摸上老娘的門!她,血盆口,滿面春風,不知道糟蹋的是自己的青春,鹵豬耳在嘴裡嘓呀嘓的,不錯,那呆貨,老是老,醜是醜,錢包滿滿的。他,發亂鬍子長,呆貨嗎?狠狠的握拳敲桌子,妖精,妖精,頭髮,牙齒,胸部,屁股,和她的良心同一樣——沒有半點真!啊……哈……那一個打呵欠,端起一杯酒。這一位幹什麼行業?齷裡齷齪,鳥髒手直往褲管抹,砸砸嘴,半顆花生米,半塊豆腐乾。有心無意,肘部觸著一位摩登太太的肩背,哎喲!她驚叫。打開手提包,麻將桌上贏得的錢「健在」。心一放,看一眼同伴,取出金色小粉盒。要命的「三寸釘」高跟鞋喲,跳了兩個鐘頭的舞,骨折了樣的。女人自己找罪受嘛!嘻嘻嘻。噢,牛肉湯裡一隻蒼蠅!一根頭髮!短短的,彎彎曲曲的,這……這不是……噁心,噁心,呸,一口口水。

  「喂,老闆娘,老闆娘啦!」

  「來啦,來啦,來啦!」老闊娘唱曲調,雙手三碟出來了。「黃哥,你來啦,」眼一張,罔市從芸芸眾生相中拔出魄魂來。

  「蘇老呢?」

  罔市眼一紅,一手指指裡邊:「那兒,房間裡。」

  黃洛天走進去,黑漆漆裡一盞暗淡的燈,照臨著黑漆漆的一具棺材,這就是了,蘇老。輕撫棺木,沉甸甸無息無聲,黃臉婆、大丁、小妞、山林、魚池、母豹子、五加皮、「鮑魚的表弟」和喜燈,永遠封閉在這裡。

  罔市走進來,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噓了一口氣,坐在長凳上。

  「心臟病,死得倒也痛快。前些時﹒他知道你受傷,還嚷著要去看你。那天半夜,他說胸口痛,要起來走走散散,床上爬起來,沒踩著泥土,就栽了下去了。」

  「蘇嫂,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錢嗎?不用,不用,我們賺錢了。你看,老頭子的棺木,三千元哩,他活著省吃省用,死了總該睡上體面的棺材。」罔市拖起圍裙抹眼睛。

  「你得自己保重,不要傷心了。」

  「傷心?不會,不會,我一連死了四個丈夫,第二個埋下黃土泥,心裡就習慣多了。死的死去了,叫不回來,活著的還要吃飯。」

  「阿母,陽春麵加排骨幾塊錢呀?」阿美在外面叫。

  「六塊錢嘛!剛才就告訴你六塊錢嘛!」

  「來收賬啦,阿母!」這是阿九了。

  「來啦,來啦,來啦!」

  目送罔市肥胖蹣跚的背影,黃洛天默立蘇老兒棺旁好一晌。別了,蘇老,好好兒安息。

  §第二十章

  黃洛天物色得一幢小宅第,兩室一廳一書房。地點雖然偏僻,但是不怕煤汙熏鼻,沒有噪音擾耳,小小一片園地,可栽花,可種草,可算合適。決定了,定期遷移。

  老鄭傷感的鼻頭擦抹得像根紅蘿蔔,口裡喃喃訴念著和招弟幫同整理黃洛天的行裝。他要帶的東西並不多,除了大迭大迭的書籍,所有的用品傢俱都屬穆長慈,他絲毫不動,甚至那兩尊和合神。

  和合神,他伸手撫觸那笑嘻嘻的兩隻面孔,曾經一個被祈願為他的父親,另一個,她的母親。接下來:一個他,一個她。和合,他不羨和合,羡慕它們笑嘻嘻。

  抖開一件內衣,什麼東西墜下來。父親給他的那串雞心項鍊,他握在手中看了看,一撚小開關,雞心啟分了,清晰靈巧的兩個字:心心。心心,他閉了「心心」,隨手把項鍊拋向箱子去,用力過猛,越過箱子落在地面上,向前兩步,俯身撿了起來,父親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心心,他把項鍊佩掛在胸前,忍抑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沙發裡,空對著冷清的壁爐,火焰的溫熱,四壁的幻影,她的映紅了的臉,她的眼,深無底,廣無邊;海水,藍天,天沉霧,水生寒。長慈,長慈!他俯伏椅手上。

  「大少爺,晚飯好了。」招弟怯怯的催請。

  他不動彈,不則聲。

  「大少爺,你得吃呀,長慈小姐囑咐我好好伺候你,現在你什麼也不吃……」

  「老鄭,你走開。」

  早就該亮了電燈,他還是黑漆漆裡坐在那兒,忽然,燈亮了,穆次莉向他走來,她神色異常,癡楞楞帶份嬌羞,又一份憂傷抑鬱。

  「黃大哥,我想不到,姊姊真的走了,真的跟著牛頭馬面遊歷世界去了。」她搖搖頭,坐在他身旁:「爸爸說,我們姊妹不應該這樣對待你,其實,黃大哥,我……我不是不愛你,我一向以為你愛姊姊,姊姊也愛你,我怎麼可以把你從姊姊手裡搶過來?!那次我害怕,你說可以在你床上睡,我也應該相信你愛我,爸爸說他一直擔心,怕我大了嫁不出去,因為我笨,笨的人沒人要,他替我想,我常常做噩夢睡不著覺,既然你愛我,不妨到你床上和你一道睡,爸爸是我們的主婚人。那時候沒有姊姊,我還是細細的想了想,和男人一道睡會生小孩子,別的不打緊,那裡看見穿學生裙的女孩裙子扣在大肚皮上面的?!同學們看見了笑起來怎麼吃得消?現在,事情到了這地步,我也不必顧慮這麼多了。你想和我結婚……」

  「次莉,你爸爸說我想和你結婚嗎?」

  「是的。」

  「後來呢?」

  「後來爸爸不就答應你了嗎?他也不是不考慮的,他說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但因此你可能更加愛惜我,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我想她一定比爸爸更高興。她愛你,你受傷的時候,她就哭過好幾次。但是爸爸說得對,她硬是不願意看見我快樂的活在世上,一聽見我要和你結婚……」

  穆次莉想著又傷心了,小紅唇扭動著,淚珠成串的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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