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明月幾時圓 | 上頁 下頁
十六


  「有一天,公司裡一個同事,看見我辦公桌上有一本你的小說,便說了你先生的事情給我聽。」

  「他告訴你他從那裡得來的消息嗎?」

  「他說公司裡另一個同事前些時候和你先生一齊出差到美國去。你先生因為你身體不舒服先回來,他替你先生把一張支票交給孩子的什麼親戚。」

  萬朵紅吸了一口氣,移轉視線看著車窗外。

  「那個同事還說了許多你和向宇歌之間令人羡慕的往事給我聽。他說,你們約會的地點都選在中央圖書館。夏季裡荷花開了,兩個人沿著池畔一邊賞荷花、一邊談情說愛。說你那一篇短篇小說《荷戀》,也就是那時候寫出來的。」

  「不,我寫《荷戀》的時候,我的女兒都已經三、四歲了。」

  「你們兩個人當初真的都選在中央圖書館裡約會嗎?」

  萬乃木紅不則聲。

  「不願意想當年,想起當年的事又會使你傷心?」

  「我並沒有著意的選著什麼地方和向宇歌約會,一切只是十分自然的。我父親是一個兩袖清風的窮公務員,假日裡我沒有多餘的零用錢可以出去看電影或者做別的消遣,所以我選上了圖書館,那兒有看不完的我喜歡的書,向宇歌也常常到那兒去看書,所以我們遇著了。」

  「向宇歌並不因為缺少零用錢的緣故常常泡圖書館吧?」

  「我所以把空閒的時間都拿來寫文章,不管婚前婚後,都和沒有錢可供我出門花費有很大的關係。」

  「唔,怪不得,你真有不只一個的理由來歌頌貧窮。如果我家裡沒有錢,可能去中央圖書館和你碰面的人是我,而不是向宇歌。可能我今天也已經是一個享有盛名的作家,而不是在研習班裡搗亂的『癢癢癢』。」

  萬朵紅淡淡一笑,半開玩笑的:「那有什麼好處?我敢擔保你一定不能夠像今天這樣的神氣和快樂。你那一篇在巴黎街頭邂逅一個美女的文章,又從那裡得到靈感呢?」

  楊揚洋哈哈的笑了起來:「我以為你看了我那一篇文章,一定會擺出一副假道學的面孔挑剔一番。結果你卻欣賞,我也非常意外。其實,我還有幾個非常動人的故事,如果能把它寫成長篇的,一定更有得發揮。但是,長篇小說寫來不易,而且我也沒有時間。」

  「你也應該結束你的臺北假期了。是不是?」

  「關於我的『臺北假期』,你還聽到一些別的插曲嗎?」

  「別的什麼插曲?」

  「我父母這次要我回來,是要我回來相親。沒想到我一連看了十來個女的,沒有一個我和她有第二次會面的『緣』。問題是:我父母認為可以做他們媳婦的妞兒,不是我認為可以做我妻子的材料。他們頑固,我身上的血是我父親的頑固加上我母親的頑固。所以,雖然他們兩個人聯合陣線,充其量也只能和我打個平手。我知道這兩股力量永遠是兩條平行線。我今年三十六歲,再接下去三十六年,我也可以我行我素,無罣無慮的過著我自由自在的日子。」

  「這也是我可以替你勾勒出來的一幅畫面……」

  「你替我勾勒出來一幅什麼樣兒的畫面?我相信你勾勒出來的不一定是正確的。就像我沒得到你徹底的指點以前,也犯了一個錯誤一樣。我現在也已經知道,我和你之間的感覺也是兩條平行的直線,我以為我有本領使一條直線移轉經緯度,我是大錯特錯了。」

  「你有沒有想到,如果你真有本領使一條直線移位元,你的錯誤可能更大嗎?」

  楊揚洋不答話,瞇著眼,好像一顆心正飛到一個神秘奇妙的地方去:「人真需要旅行,旅行可以使你完全鬆懈,使你忘記煩惱,甚至忘了你自己。我有好幾個朋友,男的、已婚的、有錢的……不,不只是男的,連女的也大有人在。他們常常趁旅行的時候,逍遙自在一番。異國異地,旅館裡,或者別的可以和異性相聚的好地方。神不知鬼不覺,甚至也都沒攪清楚對方的姓名。酒紅燈綠,杯兒相觸,眼兒對望,什麼話也不必說,有的只是夢般的一場歡樂。旅遊結束,回到太太或者丈夫身邊,一定周到的選一些上好的禮物給對方,一些往日積蓄在心中,對對方的厭煩或者不滿也都化解了。可能分手時兩個人正想鬧離婚,這一來卻覺得對方還是挺可愛的哩。」

  「你還沒有結婚,這不應該是你自己的經驗談吧?」

  「信不信由你,據統計,凡是知道找機會到外面『透透空氣』的男女,家庭生活反而更美滿、更文明。另一半什麼也不知道,或者她和他也曾經找機會到外面透空氣過,也沒讓對方知道。所以……」

  萬朵紅打斷他:「所以你認為這是值得提倡的事?你不認為這就像提倡打麻將,來減低人的犯罪率一樣荒唐可笑嗎?」

  「老天,身為一個大作家,你真不應該如此落伍、如此假惺惺。婚姻關係以外的情愛早已經是世界性的潮流,這潮流形成一股暗流灌入我們社會的地下室,少說已比別人晚了幾十步。不管你認為荒唐可笑與否,它早已經像一座只露出頂端的冰山般的存在著。更不是你蒙著眼睛、塞上耳朵便可以推翻的一個事實呀。」

  「你又開始演說了,又在開始作使直線移位元的努力?或者心中另有策略和企圖?」

  楊揚洋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不,我也早已經領教你的比我還加一倍的頑固了。我另有策略和企圖?!我即使有那一份膽量,也會警告自己不要辛辛苦苦、癡癡呆呆的做緣木求魚的事。我只是由於我那一篇《邂逅》,想到我寫那篇東西的動機和目的。我不瞭解,你既然稱讚我那篇文章寫得好,為什麼卻又反對我文中的主旨呢?」

  「我欣賞你那篇《邂逅》,因為你把一對男女主角描寫得非常可愛。他們之間一片真情,加上一份人生的無可奈何,使人十分感動。」

  「真情?!請問你用什麼來測量人與人間的感情真不真?想你當年和向宇歌在中央圖書館相會到戀愛成熟然後結婚,你們之間的感情不真嗎?如果那是真的,為什麼今天你認為他對你那份真情已不存在了?」

  萬朵紅不答話,回過臉去看看窗外的景物。忽然,她感到胸中有份欲嘔的不適,忙把眼睛閉上了。

  「我說我得承認自己犯錯,想把不可能扭轉的一條和我平行的直線扭轉。現在我說這些話,既不是又來向你嘮叨,更不是想替向宇歌做說客。我也只是像你指點了我的魯莽一樣的指點你的矛盾。想你的思想、學識和教養,少說都在我之上,難道你向來沒想到,你心中的天平也有偏差的時候嗎?」

  萬朵紅一手揮了揮,帶著笑意又是求饒的神情:「得了,楊先生,我不想多說了,請你讓我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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