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明月幾時圓 | 上頁 下頁


  「誰是沈一珠?」

  「她是陳寒山的女朋友,她……她也是到美國去讀書的。後來……陳寒山和我畢業了,準備回國。便……便想三個人一起到大峽谷去旅行……租了一輛汽車……那個夜晚,車子由陳寒山駕駛,因為天黑了,看不清路標,所以迷了路;一直在山路上兜圈子,找不著住宿的地方。後來……陳寒山,他大約是人累了,一個大轉彎的時候,車子一直向著峭壁沖過去……」

  「這件事我知道,車子翻了後陳寒山死了,你受一些輕傷。你沒提沈一珠跟你們在一起,你因為心裡有鬼,所以不提她嗎?」

  「陳寒山死了,我和沈一珠守著他的屍體一整夜,心中真有不能形容的驚痛。後來,我們處理了陳寒山的後事,把他……把他火葬完畢。沈一珠說她不想再待在美國,要跟我一齊回臺灣。回國的前一夜,她來我們宿舍房間裡收拾陳寒山的東西,一直到了清晨三點多鐘。我在抽屜裡看到一件陳寒山常常愛穿的褐色毛衣,上面還有濃濃的他的氣味,忍不住又淚如雨下。沈一珠向我撲了過來,我們兩個人一齊抓著那件毛衣抱頭痛哭……後來……後來我們都……都覺得累了,便歪在床上……我……我們……我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心情,一種……一種生命無常,人間一切變化只在瞬息間的……的幻滅……感覺。人活著太乏味,虛空。我們……我們彷佛世界已經不存在,腦子裡……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便……便……」他雙手蒙著面孔:「我們後來回到臺灣,我……我便和你結婚。我……沒想到……沒想到沈……一珠已經懷孕了。」

  萬朵紅眼中湧起了淚水:「她……她……她既然懷孕了,那……你後來為什麼不乾脆和她結婚?為什麼卻又……和我結婚呢?」

  「我……我說那時候我……不知道……也……沒想到……」向宇歌悲切的眼色看著妻子:「而且,我……我一心的愛你。而她,我知道她一向愛的是陳寒山……」

  「你一心的愛我。她一向愛的是陳寒山。而你們……居然……居然在陳寒山死後沒多久,做出只有有心情、有閒情的人才做的事。你……你能解釋你們是什麼心情?我……我如果想在小說中安排這樣的故事情節,你相信會合情合理,你相信我不會遭受讀者個個的責駡嗎?」

  「朵紅,你是一個通達的人,我雖然想起這件事心裡便萬分不安,但是我非常慶倖自己遇到的人是你,你在第一篇作品中,便說出人性的脆弱和愚蠢。你最近這一部小說《愛與寬恕》……」

  萬朵紅咬著下唇一甩頭:「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們後來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向宇歌歎了一口氣,目光空洞的投向窗外。他記得當時沈一珠告訴他有孕的消息,真如同晴天霹靂。她知道他愛朵紅,而他對她一向也沒扯上男女間的戀情。他建議她墮胎,但是她不答應。懷胎足月生下一個男嬰,瞞著眾人說孩子是她和未婚夫陳寒山所有的。後來她又結識了一個人,結了婚,二人便到美國去。她和他又生了一男一女,說起來已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萬朵紅冷笑著搖搖頭。

  「你們……你……你後來見過幾次你那孩子呢?」

  「沒有,我一次也沒見過他。那……那是一個錯誤的結果,我和沈一珠都知道,為了我們雙方和那個孩子的好處,我們最好都不要見面。」

  萬朵紅不說話,床上下來,沖進洗手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雙手蒙著面孔,淚水驟雨急流般的落著湧著地來。往日所能瞭解的寬恕道理現在都化為烏有。心中所有的只是恨對方可惡,憐自己受欺。他說他愛我,他說擔心我在他留美期間被「萬千仰慕者追了去」,堅持出國的前夕和我訂婚。但他卻在兩年離開我的時間做了那樣的一件事。他說他並不愛她,但是他使她受孕,他們之間難道沒有愛情嗎?如果他愛她而心裡又愛我,這是可能的?!這樣的情感我也珍惜嗎?他如果對她沒有愛,老天,那他的心態真同魔鬼般令人畏懼。天,十三年了,十三年來我愛著一個魔鬼心腸的人物,卻把他看作一個天使。

  向宇歌誠惶誠恐的在洗手間外面敲著門。萬朵紅心中的怒火燃燒得更旺盛了。那完全不是她在《愛與寬恕》中所描寫的那個女主角的作風,她不假思索的抓起架子上的一瓶洗髮精,用力地向著室門砸過去。又抓起一瓶丈夫刮鬍子時用的潔膚香水,砰的一聲,大鏡子應聲破碎,一時香水和玻璃碎片灑落了一地。她聽見女兒在她房中驚叫的聲音,接著向宇歌扭轉門鈕沖進洗手間,她用勁地推開了他,邊哭邊對他手腳並用的踢打起來。

  「媽,爸爸,發生了什麼事情啦!」向欣身上穿著睡袍赤著腳,睜著惺忪的睡眼,滿臉驚慌的神情跑進父母的房間來了。

  「沒事,乖,不要怕!」向宇歌連忙安慰著女兒:「你趕快回房間睡覺去。媽有點不舒服,剛才頭暈,跌倒了。」

  萬朵紅躺在床上,眼看著天花板一面流淚。向宇歌坐在一旁,默不出聲的也在流淚。經過這一番發作,萬朵紅疲倦萬分了。閉著眼,問自己該如何理智,如何以自己所瞭解的道理綜析一切而平靜下來。但她的心胸如被刀插。這痛苦非筆墨言詞所可形容,這痛苦如此實在,如此重重迭迭,上下左右的包圍著她。

  §第三章

  向宇歌以一通越洋電話聯絡得沈又玉,告訴她他覺得萬分抱歉,不能把孩子接到身邊來。他愛他的妻子,舉凡會傷害她的事,他都不願意做。當初和沈一珠的事他沒有話好說。孩子雖然無辜,但為了他的緣故將使他的妻子傷心,他只好忍心放棄他。好在,孩子一直相信他是陳寒山的兒子,無父的事實早在他誕生之際便已接受。目前他跟隨阿姨過日子,一定不至於受虧待。希望沈又玉看在她亡姊面上撫養甥兒,物質上如有困難,他願作全力的協助和支持。他的痛苦和不能不那麼做的決定,希望她能原諒。

  沈又玉在電話那邊沉寂了好半晌,說:「向先生,現在孩子就在我身邊,你願意和他說幾句話嗎?」

  「什麼?他……他……」向宇歌頓時緊張起來。

  電話那邊換了一個口齒清晰的男童的嗓音:「向叔叔,您好嗎?」

  「你……你……你是陳雨安呀,你……謝謝你,我很好,你也好嗎?」

  「我也好,謝謝您,向叔叔。」

  「雨安,這回你母親、繼父和弟弟妹妹的事,我聽了十分難過。」

  孩子緘默了幾秒鐘,哽咽的說:「謝謝您,向叔叔。」

  「你……現在乖乖的和阿姨住在一起。唔?如果有什麼事情要我做的,告訴我,唔?我……我和你爸爸媽媽是最好的朋友。我和你爸爸,就像親兄弟一樣……」

  「我知道的,向叔叔,媽媽常常告訴我,我爸爸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您,您對他非常好,爸爸車禍受了重傷,您自己手臂也在流血,但是您背著他走了許多路,要帶他去看醫生……」

  「雨安,你一直住在美國,國語能說得這麼好,真是不容易呀。」

  「媽媽說我是一個中國人,一定要學好自己的國語。」

  「你在學校裡喜歡的是什麼功課?嗯?」

  「我喜歡的是數學。還有,我愛踢足球。媽媽說您在學校的時候足球踢得好極了,她還給我看過您踢足球的照片。去年我們回到臺灣去……」

  「哦?你們曾經回到臺灣來嗎?」

  「我五歲那一年回去過一次,去年夏天是第二次。我說要去看您,但是媽媽說您忙,我們也沒有時間。我想,如果我以後回到臺灣去,我會想辦法去看您的。」

  「謝謝你,雨安,呃……謝謝你……」向宇歌抑壓著心中的激動:「我想,我們今天算是好朋友說了一些話了。我們……我們以後再談,唔?我們以後再談……」

  夜,向宇歌和萬朵紅在臥房中。房門被推開,向欣進來了。她圓睜著一雙眼,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說:「媽,爸爸,你們兩個人怎麼了?」

  向宇歌看了妻子一眼。她眨著眼睛看女兒,一手沿著女兒的額頭,把她的碎發掠到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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