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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習爾安也笑著:「你笑了,呢?那就好,笑一笑不生氣了,呃?明天我去接你好不好?」

  「不必,我自己去。我姊姊買了一輛車子給我,我要多花些時間,把它開得習慣些。」

  「哦,是這樣子的。你真好福氣,有那麼個好姊姊。」

  「好了,閒話少說,我去把本子上的第十八場再看兩遍。我記得那是女主角走進一家旅館,開個房間在裡面服安眠藥自殺的鏡頭。對不對?」

  「對的。」

  「你說我那兒演得不對勁兒了?」

  「我覺得你很好,但是導演說你臉上的表情不夠深入,拍攝的時候覺得不錯,特寫鏡頭上面顯現出來的卻差了些,你沒把女主角當時那種悲憤交加,而又對人間有份眷戀的複雜心情演出來。」

  池耶雲哼了一聲:「你現在知道我的毛病在那裡了,嗯?剛才為什麼說導演沒說什麼呢?」

  「剛才我拍你生氣不敢多說什麼,現在你好像開始講理了,我才說些老實話。你說你現在是不是開始講理了?」

  池耶雲又噓了一口氣:「討厭!」

  「不要討厭我,都不想想我對你這麼忠心耿耿,言聽計從的?好啦!我也應該就此廢話打住,我們明天兒啦。」

  §第十二章

  攝影棚裡和常寧凡見了面,池耶雲內心的情緒非常複雜,但是她臉上毫無表情。常寧凡卻一臉的無辜和若無其事地說一遍她所該揣摩的有關女主角內心的感覺。他說得頭頭是道,入情入理,彷佛他就是那女的肚子裡的蛔蟲。奇怪的是,他彷佛全不瞭解這一個站在他面前,一心愛他的活生生的女人,心中波濤澎湃的心理狀況。

  一切都準備好了,池耶雲仍舊無表情的站在她的崗位上,事實上她內心沸騰著到了白熱的高階點。她絕對希望把這一場戲演得絲絲入扣,無懈可擊。常寧凡要她演得好,她也非要在他面前施展一番不可。但是她氣惱他的失約,這份感覺雖也因原諒了他而淡化,但此時此景,面對著他的此副神情,心中又不免大感受了委屈。加以她被判了一次不及格,這挫折和自尊的受損使她心虛。她怯懦地看著攝影機開始轉動,那一次在姊妹潭畔的驚懼和毫無自信的感覺全都回來了。她站立不穩,甚至左腳先跨步,或腳開先跨步也成了問題。好在這正是戲中女主角踏進旅館房中的踉蹌形態。她顫顫巍巍地走近桌旁,顫抖的手扶在桌沿上,身子搖呀晃的坐了下來。

  「天!天!」她舉眼望天聲聲呼喚著,顫抖的雙手蒙上了臉孔。

  「停!停!」常寧凡惱怒的聲音高呼著。

  於是重新來過,這一遭她的「天!天!」還沒有出口,常寧凡已搥台拍凳的吆喝了起來。

  一切再從頭開始,池耶雲覺得她再也支持不下去,她無法繼續表演,她已是即將崩潰了。

  常寧凡眼中噴出火焰般的走到她面前:「你……池耶雲,你算什麼意思!你是有意和我搗亂是嗎?!或者你真的這麼笨!告訴你,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毫無才華,你的美眉美目老遠的看著還可以騙騙笨人的眼睛。鏡頭正對著你的時候,就像照妖鏡把你的妖精形相顯露無遺。你……你現在老實說,你是能演不能演,你是願意演不願意演?!你如果不能演、不願意演你立刻滾蛋,這第十八場補救不起來,我把全部底片都給燒毀!另外再找一個女主角來一切從頭開始。我……我告訴你,我說得出就能做得到。你把這第十八場戲變成一粒又臭又黑的老鼠屎,我為了不能忍受老鼠屎,寧願把一整鍋煮好的稀飯全給潑掉了!」

  現在的池耶雲真如臨世界的末日。常寧凡這些話比射她萬箭還令她痛心。第一個念頭是立刻奔離現場,但奔離現場她就將奔向死亡,她銜淚的瞳眸舉起看了他一眼,忽然心裡又來了一個念頭,舉手向已經停止的攝影機作一個姿勢,椅子中起立走回開始動作的位置,這時她的心情如果不是相同戲中女主角的,便是猶有過之。她現在不是在演戲,而是習爾安常愛用的一句「現身說法」,她已不是池耶雲,已完全是《喜雨》這部影片中的女主角田怡齡,她在旅館房間中的一隅悲哭了一回,拿起毒藥倒進玻璃杯子中,悲憤萬般的眼色看著那滲著致命毒素的一杯水,她恨不得那杯假的毒藥是真的毒藥,她恨不得自己喝了下去就此永離塵世,再也不看常寧凡那醜惡的面貌一眼!

  周遭眾人鴉雀無聲,攝影機停住,大家鼓掌有如雷鳴。常甯凡滿臉是笑的跑近她身旁,把看起來真像垂死的池耶雲擁抱在懷裡。

  這不是什麼道歉,或是贖罪,或者補償的行為!這……這一切他表演得不但不夠好,而且太糟糕!池耶雲抹著淚!一條小命揀了回來似的,猛力地把擁抱著她的常寧凡推開了去。

  出了片場,池耶雲獨自在馬路上疾走著。她怒斥過習爾安,也怒斥了想要護送她回家的人。是近午的時分,她一點兒也沒有饑餓的感覺。內心裡這時空無一物,不感快樂也不再傷悲。昂著頭,腳底下一步比一步緊地走著,想走到那裡去一時沒想到,就是機器人一般的向前,她的心還在跳,伴隨著她的只是怦怦跳動的一顆心。

  身邊忽然有個身子向她擠過來。

  「喂,池小姐,聽習爾安說你大姊送你一輛好漂亮的簇新的汽車,你說今天要自己駕駛著來,現在你的車子那兒去了呢?」

  池耶雲不回眸,不止步,也強忍著不笑。這個荒唐鬼常寧凡,真把她曾說的:「聽習爾安說」這幾個字的腔調,學得神似到可以令她放聲大笑的地步。

  「不理我了?真慘,我知道,這下子你鐵不會理我了。我一因身體不爭氣,昏倒了被送進醫院去沒能在家裡等你而對不起你。二因明了不利用激將法把你心裡許多要不得的雜念趕去,無法使你把真才能顯露出來而再度對不起你。三因……」

  哦?他是有意利用「激將法」把我心裡許多要不得的雜念趕去使我把「真才能」顯露出來?是呀,我心裡的確有那麼多雜念,如果不是他那幾句話,我能用什麼消去我的那些念頭呢?

  「三因什麼?」她問。很奇怪,先前所有一切的一切的激動又氣惱的情緒這時都化為烏有,這時,只覺眼前一大片絢麗無比的陽光,肚子也開始有了餓感啦。

  「三因……呃……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唔?」

  她打定主意不回過臉孔看他,但他又喂了那麼一聲,那就像磁石吸鐵,她由不了不回過臉去,他一手抓著她的手,聲調溫柔的接一聲:「我愛你,耶雲!」

  「鬼……鬼話。」

  常寧凡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說:「在這兒等我,我去把車子開過來,唔?」

  池耶雲裝出不理會的樣子只自向前走著,但腳下似進似停的。走了一段路,彷佛沒有什麼動靜,忍不住一回頭,見常寧凡的車子就在她身後。他笑嘻嘻地從那及時停下的車子中跳下來,一手拉著她的手,把她送進他身旁的車前座。

  「你餓了嗎?我兩三天吃不下東西,現在餓了哩。」

  池耶雲咬著下唇不答話。

  「我們到前面那家食店去,贊成嗎?」

  車子走了五、六分鐘,那家食店到了。常寧凡又一手拉著池耶雲的手下了車,走進這家看起來雖小卻很潔淨的食店。裡面多的是色味香俱全的中國食:叉燒、香腸、燒鵝、肫肝等等掛了一串又一串。

  兩個人在牆角落裡的一張小方桌旁面對面的坐著,常寧凡以他勝過世上任何男主角的柔情萬種的眼色看著她:「耶雲,你真了不起。」

  「我了不起?我不是一粒老鼠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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