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心經(3)


  遠處有幾個小孩兒,在公路上橫列揮手。黑社會長響號,腳下沒有鬆開油門,眼看就要撞上去,劉金喜不禁喝道:「你要撞死他們了。」黑社會方「吱」地停下車來。小孩兒們水似的散去消失。

  黑社會皺眉:「快鎖門,坐穩。」

  劉金喜才伸手要鎖門,車門已被打開,一把利斧斬在座位上,割開了劉金喜的西褲,黑社會的窗前又現了一個大人頭,鐵槌一下一下的敲打黑社會身邊的窗。黑社會陡地加油,兩個賊人吊在半空中,黑社會掏出改裝玩具槍來,射擊劉金喜那邊賊人的眼珠,賊人受痛跌下,黑社會同時在路口急轉彎,把另一賊人兜下車去。貨櫃車以驚人的賽車速度前進,劉金喜「嘭」地關好門,從破爛的褲袋裡掏手帕出來抹汗。

  「你的錢包呢?」黑社會問。

  「沒事沒事。」劉金喜說,接著又問,「常常這樣嗎?」

  「不要以為黑社會就不會給人打劫。當黑社會沒什麼瞄頭,搭巴士一樣要給錢,買樓一樣要去排隊,沒有指鼻哥這回事。」黑社會笑說。頓了頓又道:「我有一種感覺,我會在公路上給人打死,或斗車撞死,或自己僕野過多,開車時打瞌睡自己撞山死。總之就在路上死。」

  瞄了瞄劉金喜,黑社會接著又,「在路上死也好的,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很喜歡公路。望不見盡頭的公路,便會覺得自己很渺小,路比人長,非死不可似的。我有時開整天的車,看著日起日落,然後黑墨墨。就是這樣的呀,日頭有起有落,人有生有滅,看開了,無所謂始與盡,就好了。」

  劉金喜側目,問:「你讀佛嗎?」

  黑社會皺眉,道:「什麼?我不求神拜佛,最憎這些。」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劉金喜滿心清涼,如含甘露。

  小無,張平兒,花襲人,周靖雯,已死和將死的,是他的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他又根本不認識李金釧、陳入畫、楊司棋。

  他去韶關人民醫院看李金釧時她還未度過危險期,被救後她一直昏迷不醒,百分之八十的皮膚燒傷,全身潰爛,因細菌感染正染上肺炎,發高熱,生存機會低於百分之五。

  陳入畫,十六歲,全身百分之五十的皮膚燒傷,肌肉壞死,已割去右腿和七個指頭,生存機會百分之七十,全身康復的機會等於零。劉金喜去看她時她剛做完手術醒過來,無法說話,只有一雙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劉金喜不敢回望。

  楊司棋,十四歲,雙目燒傷,視線永遠受創,臉部皮膚嚴重灼傷,今後將無法正常進食固體食物。她躺在床上,年輕的身體非常飽滿,像小無。

  韶關金喜玩具廠的大火,導致三十五人死亡,一百三十八人受傷,死者全是該廠女工,年紀最長者不到十七歲。

  *

  「我也有一種感覺:一件極為不幸的事情將會發生,好像地獄降臨人間一樣殘酷,而我就是阿修羅。」劉金喜說,揉了揉眼睛,「但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

  黑社會道:「要來的終要來。再說吧。我們到英德了,不出兩小時就到韶關。到韶關天已人黑。」

  還未到韶關,地獄門已大開。剛離開英德洪水便掩掩而至,公路都淹了水,小車停在低畦地帶前,不敢渡過。

  黑社會收了油門,觀察了一會,便說:「應該可以過,我們試試。」貨櫃車已經駛在水裡,水花四濺,車子緩緩前進,劉金喜皺眉問:「你怎麼知道可以過?」黑社會道:「憑經驗憑膽量。」走了差不多半小時,水位漸低,原來已經過了低窪地帶。

  劉金喜舒一口氣,解釋:「我不是信不過你,我只是不想困在車裡過夜。」黑社會卻說:「最危險的地方還沒有過呢,前面就是洪峰最險的地方,他們堆了沙包,擋住了洪水。」劉金喜看路上幹幹的,也就沒為意,倒是黑社會一臉凝重,加快油門拚命前進。

  劉金喜正四處張望洪災景色,黑社會低低咬牙道:「你老味。你會游泳嗎?」劉金喜方見沙包被洪水衝破,慘綠的洪水像獸一樣追過來。黑社會緊緊抓著駕駛盤,喝著:「抓穩。」便「砰」地衝破公路鐵欄,車子跳上斜坡,顛簸不堪,劉金喜的頭撞上車頂,一時濕濕膩膩的,又「砰」地反彈到座位上,腦後撞得金星亂舞,額前已經流下血。

  車子水牛一樣爬上小山,洪水一直追,坡太斜,車子溜了溜,黑社會狠狠地踏盡油門,一轉駕駛盤,車子從另一邊爬上坡會。黑社會臉上都是汗,在牙縫中進出來:「你老味,今次死定了。」貨櫃在後面「嘭嘭」地撞擊著沙石,車子還是頑強地爬上坡去,爬著爬著,黑社會看了看倒後鏡,收了油,車子停下來,黑社會拉了手掣,才掩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劉金喜探首看,洪水在車子之下約十米,正在緩緩後退,真是來也快去也快。黑社會看著後退的洪水,一會方道:「你剛才問我什麼?神呀佛呀的?可能是有的。」

  劉金喜用手帕掩著傷口,道:「這倒跟神神佛佛無關,是你的技術跟膽量。」

  黑社會不禁高興起來:「我又叫車神,你不知道嗎!」

  他們花了一小時下山,天已入黑,公路竟是幹的,小車摩托,啪啪地行走,剛才的洪峰好像他們二人的噩夢,或魔術師的玩笑。劉金喜和黑社會都累了,黑社會開了無線電對講機,聽司機們講嫖妓,聽一會覺得悶,就扭開了收音機,傳來鄧麗君婉轉的歌聲,豐盛至空穀無聲一樣的靜,聽著有醉意。

  到韶關已經是萬家燈火。黑社會車子開得特別慢,在交通燈前,走走停停,然後靠了邊,道:「你廠那邊是小路,我車子不能進。你在這裡下車,走幾步。好吧。」開了車廂的燈,察看劉金喜頭頂的傷口:「已經止血了。」關了燈,說,「就這樣吧。」劉金喜開了門,道:「謝謝了。」黑社會又道:「記著你的皮包。」劉金喜點頭:「嗯。」便關上門,給黑社會揮手。走兩步,見黑社會還沒走,便揮手叫他走。

  走到小路上,聽得身後「啪啪」地有人追上來,下意識地夾緊了小皮包,回頭見到黑社會,手中拿著一枝鐵,走上來,塞到他手裡,說:「小路黑,你拿著走。」劉金喜還沒答應,黑社會已經走遠了。劉金喜低頭看,是一枝小手電筒。黑社會在貨櫃車前,叫喚著:「萬事小心,以後不要隨便上別人的車子,黑社會和壞人很多的。」給他敬了個軍禮,便開車走了。

  小路甚黑,手電筒就成了明燈。

  劉金喜漫步走到廠前。廠里加夜班,有工人已經回宿舍弄飯。他站在大閘前,守衛大概是新來的,不認得他。他在廠前站了半晌。這個屬於他的資產突然這樣陌生,他幾乎認不出來。

  *

  小無在鐵塔一直向上爬。他在鐵塔下無法認得她,卻認出了她的紅大衣。太危險了,你不要去,小無。不會的,很安全,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來,小無說。

  她卻爬出了鐵塔樓梯之外,也不知道她怎樣爬上去的。

  她喜歡高,她年輕,她喜歡危險。她有她的選擇。

  她跌下來時他掩住了臉。他感到她的骨頭碎片,夾著血腥,飛到他身上,如鴿子。

  她跌下來,給她的生命劃了休止符。

  *

  「要告訴他們別再將廠房和宿舍鎖上。消防喉滅火筒要維修好,走火通道不要再堆滿貨物。新年後工人回來給他們做防火演習。」劉金喜告訴來接他的保衛科科長。

  不幸的事情還是如他所恐懼的一樣發生。

  事情發生時他只覺得很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經歷過,又好像做過這樣的一個夢:他發了獎金便坐小車離開玩具廠,天已黑了,車子走了半小時,他回頭看見半邊天橙亮橙亮。「回去回去,我怕我的廠要著火了。」他喝令小車司機。

  還未到廠便聞到肉香,很香很香,從來沒有那樣香,香得令他作嘔。劉金喜站在熊熊的廠房面前,雙腳重得提不起來。

  小無的血肉就跌在他跟前。那一定是一個極為粗劣的笑話,有人想暴烈地嘲弄他。

  保衛科科長見到他就「噗」地跪在他腳前:「她全身燒得像條黑甘蔗。她正在如廁,爬上視窗逃生,身都燒黑了,就是臉還像蓮花一樣,完好無缺。才十六歲,宿舍爆炸呀,我老早叫她們不要在宿舍煮食,人太多呀,到處都是衣服,我還上了鎖,女孩兒不鎖不行呀,她們像發春情的母狗……她身子都炸掉了,我踢到她的頭,董事長,我居然踢到了她的頭,都是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呀,你叫我下半世怎辦,她們會變成厲鬼來纏我,救我呀——董事長救我……」

  
劉金喜一腳踢開了他伏在他皮鞋上的頭。

  貨倉在烈焰中頹然倒下。他的俗世就此煙消雲散。

  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大火足足燃燒了三十小時,消防隊換了三次班。火撲熄了劉金喜和消防隊長坐在已成廢墟的廠房前休息,廠長和生產經理伏在地上睡著覺,消防員以大水喉互射對方降溫。消防隊長脫下頭盔來,夾著膝間,說:「一個月來已經是第三宗。醫院都客滿,燒得無皮無肉的病人都睡在地上。」然後站起來,說,「我們走了。」頓了頓又道,「你的事情才開始呢。」劉金喜道:「我知道。」然後又問消防隊長:「我可以去醫院看看傷者嗎?」消防隊長看劉金喜一眼:「別吃東西去,你看不慣,會吐。」

  劉金喜去看了李金釧、陳入畫、楊司棋,和其他的女孩兒。醫院病人那麼多,卻有一種異常的寂靜,沒有呻吟沒有埋怨,只有默默的承受。劉金喜離開時也很沉默。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他們來拘捕他時問他有什麼要說的。他們把他單獨囚禁了六個月,方提出起訴。

  劉金喜和保衛科科長、廠長、生產經理全被控刑事疏忽罪,保衛科科長被加控兩項賄賂消防人員罪名。

  審訊在韶關的中級人民法院公開進行,所審的人擠到爬上天花板,高聲交談,賣飲料花生水果的小販擠滿法院門外,熱心的群眾還帶了望遠鏡和攝錄機,以為有槍斃。宣判前他們問一行被告有沒有辯詞,眾人一時沉默,半晌劉金喜清了清喉嚨,嚇得法院人員立刻去張羅答錄機紙筆。

  劉金喜只緩緩地說:「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一輛黑色平治,在沙頭角車房修理,最好能夠把車子拿回來,送給我一個朋友,各位聽審觀眾可以替我找一找,是個中港貨櫃車司機。渾號叫做黑社會。」庭警已將他拉下,主審法官宣讀一份預先印好的宣判詞,劉金喜罪名成立,人獄五年。

  劉金喜離開時觀眾十分嘈吵,有幾個人自稱是黑社會,纏著庭警交涉。以為有槍斃看的觀眾嚴陣以待,劉金喜出來時發覺不過判監五年便群起鼓噪,怨司法部騙了他們來聽審。

  劉金喜不為所動,默默地看到遠方去。他上了車剛關了車門有人闖上來,拉著公安說:「他是個好人,你們不應該審判他。」軍車已經噴了群眾一臉黑煙。那小夥子高聲喊:「我認識他,他是個好人。」人群裡有人說:「他燒死幾十人,他怎會是個好人。」小夥子說:「他是個好人,他的問題只是想得太多了。」有人說:「他的問題是管理不善,大權落在廠長和保衛科科長手裡。」有人又問:「想得太多也不是不好。」誰人又插嘴:「這是個殺人王。」誰又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好人。」有人道:「你是誰,你怎知道他是好人。」答:「我是黑社會。」有人說:「你是黑社會我也是黑社會。」「你個大春袋都是黑社會。」「你老母,你再講我打九你。」「大春袋。」「我打七你。」人群中便起了騷動,有人互相廝打起來。

  這一切跟劉金喜都無關了。在軍車望出去,世界灰灰黃黃的,泥塵不淨,苦海無邊。他的心卻非常寧靜,如冬夜新雪,無聲地淹沒。他微微一笑,想起了死去的女子的歌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那是《恰似你的溫柔》。彼岸無憂,從此到彼,不過輕輕一躍。

  死去女子的屍體,在河中浮動,憫憫的,滿滿的,盡是溫柔感覺。

  (原收入《突然我記起你的臉》1998年臺北大田出版。)

  胡案:1998年有特大洪水。火災故事大約取材於「致麗玩具廠火災」。

  1993年11月19日中午13:25分,廣東省深圳市葵湧鎮的致麗玩具廠發生一起特大火災,84人死亡40人受傷(數字有爭議)。而11月20號是廠裡發工資的日子。

  唉,「看了些河裡孩兒岸上娘,不由我不哽咽悲傷」,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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