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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生活(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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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病好後開始變得很奇怪,譬如很喜歡叫人送東西給她,連那些賽馬會的雨傘、大公司過聖誕送給客人的紅酒和巧克力都不放過。「你送什麼東西給我?」或:「你的Prada袋很漂亮,可不可以買個送給我?」她又變得很喜歡聽人講電話,邊聽還要邊插嘴:「去吃越南菜吧,佐敦道蘭桂坊和灣仔都有好店子。」以前只穿套裝的她,忽然穿一身帶金的凡賽斯,古奇的高跟幼跟拖鞋,穿得像個不用工作的情婦。我開始有點怕她,便不再找她。 兩年後在中環碰到她。還是一套套裝,一對花拉加莫的圓頭半跟鞋,提一個公事包背一個手袋,頭髮長了,臉容光潔,挽著我,說:「我以為你死了。」我囁嚅道:「哦,我,沒什麼。」她揚起頭,在人群中仍是這樣的倔強。「是了,我要移民了。」我道:「好好,你又走了。」她說:「去結婚。」我握著她:「這敢情好。」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那時候,我失戀。」又抬起頭來:「你找我吧。現在朋友愈來愈少了。」 我看著她消失在中環的人潮之中,忽然我臉上發熱,原來癢癢地流了眼淚。來到我們這年紀,居然還會流眼淚:這樣傷痛以致她無從說起,只得生病或用其它的奇怪方式表達。而在她最困難時期,我卻因為她的困難而離棄她。這樣,她不但失去了她的愛人,她亦同樣失去了我。我和她的愛人一樣,因為不理解而將她拋入孤獨的深淵裡面。 誤會關於愛,總是誤會重重。 l.無主體內容——她一直拒絕他的性要求,但卻要求看他的房契和銀行存摺。他說:「給你看都可以,不過——」他便伸手摸她的胸脯。她推開他:「何不等到結婚。」他說:「我都八十歲了,我不能等。」她沒管他,只吃吃笑,拉好衣服,說:「我們什麼時候上律師樓辦房契轉名手續。」 他們和年輕人一樣辦喜酒結婚。但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沒什麼人有興趣鬧新房:孫子都已經墮胎三次的人還鬧什麼新房。他卒之等到了。他發覺她不是處女便發作起來:「什麼,死八婆,你騙我?快還錢。」她還張開腿,道:「怎麼樣,要還是不要?」他有一點猶疑。她抿嘴道:「你都耦既,我已經四十歲了,你還要我是處女?」他想想,事到如今,不吃白不吃,便爬上去抱著她。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她在他耳邊嘀咕:「這是什麼年代了,你以為是清代,你還計算處女不處女?反我也不會虧待你,你冷了有個人抱著,你病了有人給你斟茶遞水,你死了有個人披麻戴孝,給你送終,你還想怎麼樣?」 說得他腦筋都有點糊塗了——到底這場交易,合算不合算呢? 2.互相誤會——她和他想也沒想到他們會在法庭見面。她和他都算是金童玉女了。 她的小日本房車碰上了他的寶馬。他下車來,正要開口,見開車的是個妙齡女郎,晚上開車還戴著太陽眼鏡,他沒叫她賠錢,只問她拿電話。她看他穿一套西服,別著銀袖口鈕,還掛著一隻袋表,她想他也是個悅目的男子,便將傳呼機號碼給他。他們第一次約會在一間昂貴得死人看見帳單都會從墳墓彈起的義大利餐廳,他跟她說拿波里的古堡(他說他是個紅酒入口商),她說她的客人(她說她是個保險經紀)怎樣想強xx她,而另一次又給客人打劫,手袋有兩萬八千元現款,又她正戴一隻金鑽勞力士。他沒問她她手袋為何有這麼多現款,而她也沒問他為什麼他當紅酒商,沒有相熟的義大利餐廳。離開餐廳的時候,他問:「你家還是我家?」 他們結果上了時鐘酒店。他和她同時掏避孕袋出來,她笑:「用你的還是我的?」 後來也上個幾次街,和普通戀人一樣去看笑片,然後吃飯,有時在他的寶馬有時在她的小萬事得做愛。 有幾次她找他不著,而他傳呼她時她的傳呼機又沒電,她便把他忘了。他也深知人很多不必執著,他也就將她忘了。直至在法庭碰到她。他吃一驚:「怎麼是你。」她也打量他:「很久沒見了。」他回頭看她正在回頭看他。她在三號庭而他在四號。提堂很快,完了她便到告示板前看看四號審什麼。他很快出來,跟她點頭微笑,也站在告示板前看看三號庭審什麼。他看到了便臉色一沉,十分鄙夷地看她:「原來你開鷄竇。臭鷄。」她也非常不以為然的樣子:「你比我好嗎?你不過是個騙子,使用假信用卡。以為你是王子,原來你不過是青蛙。」 3.錯認——那一年,我住在紐約,到處寄居,從曼哈頓搬到布克蘭,從布克蘭又搬到皇后區,最後又搬回曼哈頓,二十八街,住在一個來自北京的作曲家家裡。 他也剛搬進去,小公寓除了兩張床一個小床頭櫃,什麼也沒有,倒是洗手間有個大衣櫃,廚房有個大中國鏤,上一任房客是個中國人。公寓房子是中美藝術交流會提供的,所以上任房客應該也是個藝術家。藝術家還留下了一個大舊電話,和他的新電話號碼——每天清晨六時至午夜三時,都有電話找他。有來自北 京、法國、英國的長途,也有本地掛電的電話。我在睡夢中老聽到作曲家在接電話:「他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我住下了,我也接這樣的電話。「他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這幾幾幾幾號我已經會念了,雖然我一次都沒打過這個電話。也是這些沒晨沒昏的電話,給作曲家闖了禍。 一天晚上作曲家很晚沒回來,我便把房子鎖了。待他拍門我以為是早上,摸去開門,看看表,才淩晨三時。我見他一直在傻笑,便問他:「怎麼了,你發神經了。」他萬分得意地在照鏡,摸自己的大鬍子,道:「那美國女孩很喜歡我呢,還叫我在一些電影劇照上簽名。」我笑:「又兜搭到什麼熱愛東方的新紀元人士,說下定你可以和她一起打坐,衣衣哦哦,吃花吃石頭呢。」作曲家正色道:「勿胡說。我和她談電影談音樂談文學。」接著又有點為難的樣子:「她的英文我聽不大懂,總覺得她在叫,我陳先生。我說我姓程,她還是叫陳先生。可能她也聽不太懂我的英語。」我聽著也好笑,說:「唉,鷄同鴨講,祝你好運。」 接著那幾個星期,他晚上常常出去,很晚都不回來,想來和美國女子入港了。 這個晚上他不在,我再也不敢鎖門,免得夜半要起來開門。夜半他果然拍門了。我在床上叫:「推門吧,門沒鎖。」他還在那裡拍門。我邊起來邊罵他:「死仔。」拉開門,赫然見他滿臉是血,口腫瞼腫地伏在牆上。我嚇一大跳:「怎麼了你,在酒吧和人打架。」我連忙去弄條熱毛巾去為他洗傷口。「你不是給美國女子打一身吧,都告訴你美國女子不好惹。」作曲家萬分吃力地搖頭。「不,一黑一白,兩個大男人。」我問:「去哪裡招惹這黑白雙雄?」他說:「是那美國女子惹回來的呀。」我問:「吵架了?」他問:「你今晚上有沒有看電視,電影節頒獎禮直播。」我奇怪:「沒有。怎麼了?」他方道:「我們在酒吧看電視,那個中國導演陳凱歌上臺接受頒獎。她一看便臉色大變,找了兩個人來打我。」我不禁問:「有什麼關係?」他苦笑:「她原來一直以為我是陳凱歌。」——我們的上一任住客便是陳凱歌。我們飽受滋擾,接電話重重複複地說:「陳凱歌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一次我氣極,道:「陳凱歌已經死了,請不要再掛電話來。」或許就讓對方認定下一次接電話的男子是陳凱歌,而我不過是個臭脾氣的露水女友。我想笑,見作曲家一臉的可憐相,又不好笑出來。他十分委屈:「我從來沒想過她會誤會。我老早告訴她,我姓程,不姓陳。」我便問他:「這樣你跟她幹了什麼,她會這樣生氣。」作曲家道:「沒什麼,我不過答應跟她結婚。」 4.有時在廚房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你是我所有誤會的總和了。」老醫生答:「什麼!我是全人類嗎?」她笑:「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誤會的總和可能是失望幻滅,也可能是真相。 真相如玩撲克,你不可能將所有紙牌都放在桌上。 你不可能同時看見日頭、月亮、星辰。 我們都以為我們知道愛,其實不。 正如一張人臉,你永遠不能全然理解她。 謊言高尚的愛的謊言是部分真相。 你說:「我將春天帶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那是說,在夏天和秋天,我還 有兩個自由的季節,尋找女神。 我說:「你的頭髮是金的。我不吃麥。但當我見到麥子的顏色,便想到你的頭髮。」 我可沒說,你的頭髮和麥子也讓我想到屎。 這樣一來,愛人就是最好的政客和政府決策科官員。 自戀他無法不愛她,她已經成為他的某種性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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