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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紐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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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面容時常很靜,不大有表情。克明去找她的時候,我以為他們互不認識。那是個感恩節的黃昏,下了一場新雪。曼克頓突然非常安靜,雪溫柔而細密。克明要到唐人街購物,晚上好請客,唐人街口是全城唯一店鋪不開門的地方,於是便來了。在小義大利區克明的雪佛拋了錨,二人下車,在雪中冷得直跳。克明心生一計,道:「去找一個修理技工。」竟然來的是個女子,長髮束在身後,眉目分明,穿著海藍連身工衣,厚底皮靴,左耳卻戴著一隻閃亮的眼淚鑽石耳環,步履無聲,來到便掀起車蓋,轉身說:「替你換一隻燃點器。」克明就扶著她,有一搭沒一搭,「讓我們去三藩市。那兒像臺灣,我們到灣區開酒吧。」 「前幾天唐人街槍戰呢,你有沒有看著,在麥當勞,真好笑,腦漿瀉在蘋果派上。我在電視上看的。」 「離開小阮吧。華青幫沒好下場。」 「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你便有身份,我給你一個折扣,收二萬美元。台幣付款加二個巴仙。」她不理他,「啪」的拍上了車蓋,道:「替你檢查一下。」便鑽進車底。克明自覺沒趣,才跟我說,「她叫做陳玉,臺灣人。以前是我醫務所的護士。又當過車衣女工、水喉匠、小販。」克明又俯下身惹她:「陳玉陳玉,今天晚上來找家吃餐。」又添一句,「我們是親人嘛。」陳玉沒多久就鑽出來,臉額揩了油污,如藍的胭脂,灰的眉,我覺得她真是美麗。她看見我微微一笑,道,「哦,你是宋克明的弟弟。比克明又靜多了。我是陳玉。」 晚上我們有三位客人:葉細細、許之行、陳玉。細細秀麗如狐,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之行聰明剔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摸得很清楚。陳玉臉容時常都很靜。克明滿心歡喜,眼前有三個女子。我弄了一桌的中國菜,伴以八五年的波多紅酒,香草及羊奶芝士,大家嘗過,都說好的。外面的雪細細密密,克明點了爐火,酒酣耳熱,細細倚在沙發上,正在吃吃笑,說著西貢的西貢河,黃昏夕照,她在河邊走,美國大兵倉皇撤退,北越的坦克沖入西貢市外,直升機在頭上轟轟作響,遠處有炮聲:「呀,真是亂世。早不知晚,生活只有一時一刻。我第一次有男人,就在河邊,那時很小,只有十二歲。」眾人譁然。克明追問,「他好不好,好不好?」 細細熱,毛衣脫了一半,半裸著肩,閃著粉紅的光,紅酒瀉了一身,如血雨。她笑了(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克明便道:「不如試試我,試試我。」放肆起來,伸手捏著細細地小腿,細細失聲笑起來道:「噢,不。」之行卻將克明的手輕輕推開,笑道:「我不知道這會是狂歡晚會呢。」克明又涎著臉伏在之行的肩上,道:「最懷念你肩上的傷痕。很刺激。」細細拉克明的衣服,「我妒忌。」 陳玉遠遠的坐著,長髮淩亂,喝得滿臉通紅,笑著低下頭來。桌上有花,她臉上有輕微的百合花影子。之行一把掙脫克明起來,弄了克明細細一身的酒。細細舔著臉上的酒,拉我,笑道:「小弟弟,你替我吃掉臉上的酒吧。」把臉湊上來,異常的溫暖芳香,我只好一味的退著,籍故去廚房沖咖啡,抽身便走,惹來眾人大笑。陳玉便起來幫我,替我弄義大利白咖啡,咖啡機攪動,噗噗在制。我感到一陣昏眩,陳玉便扶著我,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很暖,溫柔而又肯定。我道:「謝謝。」回到眾人中,我又感覺與陳玉親近了好些。陳玉卻默默地站在窗前。雪益發大了。 我們在看蘇珊維加的雷射影碟,她的聲音脆弱美麗,如末世福音。克明在卷大麻,點著滿室生香。細細接過吸一口,道:「不夠勁道呢。」之行接過來,道:「不如到雲南大理吸鴉片。」陳玉無聲地吸了幾口,坐在幽暗的一角,靠著自己的膝。捲煙遞過來,已快燒完。我不好接,正猶疑。克明笑道:「凡事都可作,但不盡都有益。」便把捲煙接過去,一口一口的吸著,煙霧彌漫,我感到了疲倦和軟弱,而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溫柔與靜默。將捲煙接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家意興闌珊。雪就在沉默中停了,什麼時候停的講不出來,只知夜之將盡。細細已經睡了,手裡緊緊執著克明襯衣的一顆鈕扣,不知什麼時候扯下的。克明在微藍的電視光影裡呆坐,像看著葉細細,又像不是。音樂不知誰換上了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陳玉又在幽黯的角落,許之行站在窗前,忽然做了一個Arabesque的姿勢。我道: 「許之行,你為何不是一個女伶,舞者,而是一個電腦工程學生。」她索性在做jeter,窗外的景色是一張沉黑的大垂幕,偶然有夜歸汽車的燈光,或流星。外面有人響了鞍,之行往外張望,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我自覺的選擇。」此時克明與細細蓋著一張薄氈,挨挨湊湊,似睡並睡的,半閉著眼,之行看著,道:「我想我還是走了。我丈夫來找我了。」邊說邊穿上黑呢長大衣,黯紫圍巾,紫黑圓明帽,一雙鮮血紅的鹿皮手套。我低低的說:「我多麼渴望看見你跳舞。」她微笑,捏捏我的下巴,道:「我母親是一個芭蕾舞員。文革時人們逼她在尖磚石上Arabesque,她滿腳是血,我在人叢中看她。所以……」她搖搖頭,便走了。 之行離開的時候,驚動了克明。克明來不及細說,便追了出去,隔了街,依稀看見克明光穿著羊毛襪在雪地一嫋與之行說若話。細細翻過身來,隨手玩弄她的小手槍,退膛,上膛,子彈跌在桌上,啪啪作響,黎明的光色,白藍而白,慢慢的透進來。窗外克明和之行的腳都鋪滿了雪。我到門外看他們,打開門,冷得直想流眼淚。遠處停著一架豐田,依稀看見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東方男子,在駕駛座上抱著一個小女孩,貼著窗,在看之行呢,之行轉身便走了。克明回來看見我,不發一語,逕自回到屋利,讓我一人在雪裡呆呆的站著。 回到屋裡,葉細細已經走了。克明正擁抱著陳玉,細細的吻她的後頸。她緊緊的咬著下唇,一臉都是無聲的眼淚。見得我便推開克明,低聲說:「我走了。」然後來緊緊捏了我一下。克明問她:「小阮今夜在不在?」陳玉搖頭。克明又道:「這樣我送你回去。」她只道「他知道殺死你。」克明又一把將她抱起,大力捏她:「不許拒絕我。」陳玉竟也帶淚笑了。 他們走後我獨自坐在床邊,腦裡很空白,什麼也沒有,日子漫長無邊。人是黯的,灰的,但畢竟是白天。我卻不認識白日了,靠著街,睡了。 醒來下身膩濕而微腥。浴室嘩啦嘩啦傳來了水聲。膩濕的感覺清晰至近乎痛苦,讓我輕輕的抱著自己。克明濕淋淋的出來,圍了一條白色毛巾,肩上全是細細的新生齒痕──微微滲血,是偶然成熟的藍草莓。他抹幹身子,坐在我身旁、靜默良久。床上有微腥的氣味,他身體溫暖乾淨的氣息──癢癢的呼吸,豐蜜的嘴唇的誘惑,我倚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的撫著我的發:「你年紀還小。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只是不希望你像我們。」街上有人活動了,遠遠的,人的聲音傳來,隔了時間,與我們無關。我只是呆呆的,聽他一直的說下去:「我不知何時開始……是否因為來到了美國……我還在醫學院的時候……趙眉和我都很窮……她去餐廳打十四小時的工……她養我,我卻打她……」 漸漸我不大看得著克明,我在電腦中心工作至夜深,而他索性連牙刷睡衣都搬到樓上去。深夜我一人在煮意粉,他們卻在樓上搬家私,偶爾夾點愉快的尖叫。我漸漸非常寂寞。 非常寂寞,午夜久久不能成眠,人點了亮光亮光的燈,朴樸的燃點了煙絲。下雪天氣,打開窗,深深地吸一口氣:我期待的是絢爛的日子,並非系一夜難熬的寂寞。 細細在行人路蹲下,臉孔貼著雪地,向我笑。我的心如氣球升空。 細細冷得滿臉通紅,進來便呼熱,脫了大衣手套,腰下一件薔薇色的茄士咩毛衣,仍然一條破牛仔褲,見我便捏我的下巴,道:「見到燈光知你未睡,想來冷落了你。」克明卻在打開銀包,給我錢。我為克明細細煮咖啡,又弄點義大利粗面。回身見得細細克明窗前擁吻,細細精緻如蛇,一味的纏在克明身上,克明是強壯的樹。粗面在啪啪的煮著。我非常的憂愁,緩緩的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粗面慢慢成了焦。 是細細撲過來熄的火,廚房已經非常污濁:空氣刺鼻,我「呀」的忽然流了淚,為了煙還是為了甚麼,自己也談不清楚。克明用濕毛巾捂看我的臉,把我抱回房去,細細在廚房裡呼呼碰碰的,一會就靜了。我還是一味的流著淚。細細出來,見得如此,便道:「我們帶你出去玩吧!」克明道:「我們不是剛喝酒跳舞嗎?已經午夜三時,怎麼玩?」細細笑道:「玩我最在行。我們到中央公園去,去打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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