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其後(2)


  盛放如罌粟

  我對生命非常厭倦。

  我搬到得薩斯州去。好象那邊的天地廣闊些,我也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除了上醫院,教一兩門醫學預科的課,其它時候我都獨自一人,駕車到湖邊,釣一整天的魚,閑來坐安樂椅看電視,有時就此睡著。我覺得我愈來愈像一個老人了,雖然我只是三十七歲。

  未幾看到我妹妹芳子死亡的消息。她在早稻田大學畢業之後便想從政。最後加入了社會黨,而且開始參與競選。有時她會寄張宣傳單來。她反對興建核電廠,又反對墮胎,進步與保守,兼而有之。我們一直沒有通信,直至一天我在「讀賣新聞」看見她被謀殺的消息,相信此宗謀殺有政治動機。

  據報載,槍殺是在她家的客廳發生,子彈從近距離發射,穿過她的腹腔及腦袋。現場沒有掙扎痕跡,相信為熟人所做。我在報上看見案發現場。她這個家,我也沒有到過,這個女社會黨員被謀殺,而她就是我的妹妹,我感到極度陌生。報上這張案發現場照片,見得客廳陳設簡單,牆上掛著一幅大相,一個女子,穿著蓮青粉荷和服,帶著三個小孩子,在照相館裡整整齊齊的微笑著。這是我家的一張闔家照,是在母親去世前約一年照的。現在妹妹又逝世,照片裡的人只剩下大哥和我。來到這個年紀,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死了,而後來我身體內的癌細胞美麗盛放如罌粟花。我看著這張報上的照片,忽然流了一身汗。

  這樣我又搬回三藩市,是否妹妹的死亡,令我很想跟過往接近些。我沒有回日本奔喪,其實我無法想像妹妹已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政客,而且會被謀殺。我記憶中的芳子只是一個在田野間在我身後叫我「二哥二哥」的小女孩。不多久,我開始胸口劇痛,腋下有硬塊。其實我已經知道這很可能是癌症。

  十分痛的時候,我注射嗎啡止痛。

  我非常非常的寂寞,我十分渴望死亡。

  所以當我接到報告時,我如釋重負。正如我十分親近的人一樣,我也要離開這個世界,能否與他們見面,不得而知,我想我根本不存在。

  我拍一個電報給大哥,告訴我回鄉的日期,以及我身體的情況。大哥已經四十五歲,一直留在由布縣耕種,並育有五名子女。我們已經十多年沒見面。所以我在電報上描述了我會穿POLO恤,短褲及行李的式樣顏色,怕他把我認不出來。

  從別府坐火車到由布縣,風景漸荒涼,火車十分陳舊而細小。我已經布認識東京,但別府就和以前一樣,房屋疏落,張目便是稻田,春耕秋收,冬日有雪。我不過是一個小學生,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

  人世的巧合

  還沒有到達由布縣,火車經過一條隧道。在黑暗裡我努力記憶大哥的音容,但其實已經無法記憶。

  當然我在車站一望便把他認出來。他的頭髮已經全禿,而且還一拐一拐,迎上來,叫我:「平崗。」然後替我提行李。我從不知道大哥雙腿有礙,後來他解釋說,數年前地震,雙腿為塌屋子所傷。

  我們的祖屋竟然也沒變,只是臺階長滿了黴綠的青苔。我兒時所沉迷的一隻木頭鳥仍擱在幾上。幾上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電話,十分笨重。牆上還掛著那張全家福照片:「是從芳子家搬回來的。」大哥又略說了芳子的情況,骨灰已經運回由布縣安葬。員警來了信,表示謀殺案貞查日久,暫無頭緒,檔案暫時擱置。

  我與大嫂及眾子女寒暄數句,交給他們一點小禮物,感到十分疲倦,便想休息。大嫂為我收拾兒時和大哥分用的房間,棉被居然還是那張銀紫千羽鶴錦被面,不過已經褪了色,我陷在半睡半醒之間,依稀聽到了母親喚我:「平崗,不許懶惰,快起來。」醒來只聽到寂寂的風聲。天色已經陰沉起來,想來快下雨。

  大哥在客廳裡煮茶。熱水細細的泡著,水氣氤氳,外面「噠」的下了大雨。茶泡開了,炒米一粒一粒的浮起來,茶香撲鼻。大哥開始講母親死後的事情。他說他就在這客廳看見母親穿著蓮青粉荷和服,跪坐在此煮茶,她年紀很輕,才三十七歲。恰如我的夢境。後來他就請了和尚超渡亡魂,大哥的大女兒當下發了七天的高熱,在高熱裡她夢遊,夜半起來切腹,幸得大嫂起來,將她打昏,醒來大女兒忽然大哭。我當下一算,此時正是裕美逝世之時。

  人世的巧合如此,我不覺詭異,只是隱隱覺得淒涼。

  芳子年前曾經回家小住,她剛剛離婚,精神非常疲弱,每天服用大量的鎮靜劑,與大哥大嫂同桌吃飯,經常一語不發,眼淚垂進飯粒裡面去。離婚後她才重新工作,很快便在政壇與議員混得極熟。大哥在她被殺前曾到東京看她,她臉無人色,每天工作十六小時,仍然吃鎮靜劑度日。大哥勸她退休,芳子便發了一頓大脾氣,將大哥趕了回來。後來又打電話來道歉。不久大哥接到她被殺的消息,他到東京一趟,認了屍。據大哥說,妹妹臉孔浮腫,看起來比較豐滿,神情很寧靜,象睡覺,遺容竟比生前好看。探腳進墳墓

  雨慢慢的停了,篷前猶單單調調的滴著水,夜色漸濃,大哥並沒有去開燈。我們就在黑暗裡對坐,大哥非常緩慢地講述家鄉里諸種事情,茶已經漸漸冷了。四周一點一點的靜下來,到最後,回到猶在天地初開,沒有光,沒有生命,什麼也沒有,只有大哥遙遠的聲音,平板而空洞地,敘述著,誰家生,誰家死。

  大哥翌日很早便下了田。我到田裡找他,太陽高而毒,我戴了草帽,又戴了黑眼鏡。

  我們在樹下休息。大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著我便走。二人爬到小山坡上,山腰高高低低的豎了幾個墓。其中一個是芳子,另一個是母親,大哥著我行禮,我也就恭恭敬敬的彎了身。大哥又著我往山上走,沒多遠,有兩個挖空的墓,都長了草,草長及腰,大哥很高興的指著墳地,道:「還不錯吧?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你好歹揀一個。」我探足入墳,墳挖得十分深,遠眺看見我家及後園飛揚的衣服。大哥又問我,何日再回來。

  其實他和我都知道,再回來,我便要葬在其中一個洞裡面:我便揀了較小的一個,因為我身材比大哥略為瘦削。他又問我何不回來由布縣小住,我苦笑道:「三藩市的醫院裡熟人多些。」我在醫院過了大半生,因此想在醫院結束生命。大哥亦不勉強,就坐在墳墓旁吸一枚捲煙。

  此時稻田正綠,生命仿佛廣闊無盡。我雖不眷戀生命,但與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我感到了難以言喻排遣的哀傷。因此也與大哥,默默地吸一枝捲煙。

  黃昏我再到田裡找大哥。他看見我十分興奮,立刻著大女兒回家拿照相機,邊跟我講去年九月落雹的奇事。照相機拿來,大哥忽然拉著我的手,立在稻田前,叫大女兒為我們拍一幅照片。他這樣拖著我,就像我仍是三、四歲,在田野間,與八、九歲的他,親親熱熱的拍一張兄弟照,但我們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了,而且我已經探腳進入我的墳墓。

  大哥一直沒有提及我的病,但晚上吃飯時大哥非常沉默,我想回到東京,順便到北海道走走,決定明日啟程。大哥沒答應我,忽然放下碗筷,走到院子外。

  當夜的月色很明亮,我徹夜不眠。

  黎明我朦朧睡去,醒來已近中午。小孩俱上學,大哥下了田,只有大嫂在抹地。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原想到田裡向大哥告別,不過火車快要到站,我亦想避免無謂的傷感,只對大嫂交代幾句,便提著行李走了。

  覺得很疲倦

  這天略有一點霧,天氣陰涼。火車來了,我算是完成了我的一個人生旅程,回了鄉。

  我坐在窗旁等火車開動,遠遠見得一人,一拐一拐的向月臺跑來。我眼裡一熱,揮手招他:「大哥。」他拿著一個大包包。我不禁緊緊握著他的手。大概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火車開動了,大哥放開了我,遠遠的喝道:「平崗!要戒煙、早睡、好好的死!」他再說我已經聽不清楚了。汽笛真是吵。

  打開包包,裡面是一套和服、一雙白襪、兩條內褲、兩件白內衣、一雙木屐以及一隻小木鳥,那是我兒時沉迷的玩具。我緊緊握著小木鳥,包包在我膝上很重。其實這都是身外物,我也用不著它們了。

  火車進入了隧道。黑暗中我想起大哥的臉:八、九歲的,十五歲的,二十五歲的,現在的。他的音容此時如此清晰,此時我才覺得,他和母親如此相象。

  我開始覺得很疲倦,四肢乏力,眼睛再也睜不開來。裕美沉默而悲傷的看著我。我的妹妹的腦袋被子彈打得稀爛。母親在黑暗裡煮茶。大哥在田野里拉著我的手,偷偷的收藏我的小木鳥。三藩市、德薩斯、動靜,醫院的長廊及清潔的藥味。我的白袍,一生如此掠過。現在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學生,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玩得十分疲累,在火車經過隧道時打了一個盹。我夢見我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身上長滿了癌細胞。我夢見我即將死亡。過了隧道後我會回到我的家,我的母親穿著蓮青粉荷的和服在煮茶,妹妹芳子叫我「二哥二哥」,然後大哥會還我那令我十分沉迷的小木鳥。

  我會發覺我原來是一隻蝴蝶,很偶然的,經過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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