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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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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十分淩亂,到處都是幹了的花瓣、麵包屑、舊衣服,及撕下的書頁、寫滿了字。她在插電爐,燒開水。突然「拍」的一聲,面前閃著火光,她笑:「總是這樣,這爐我在街上拾來。老漏電。」我隨便坐在她的床上,發覺床上散落的書頁竟是教科書。我拿起來讀一下,她在書頁上寫著信,上款「詹克明」。我也不好讀下去,急忙放下紙張。她看見了,便道:「已經兩個月沒上學。來到這年紀,書都念不下去。」我不禁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腳下的巴黎微微起伏,延展開去。時值午後,巴黎天色,一片昏暗,不見盡處。我喝著熱開水,問:「葉細細,所為何事?」 她走近我身,輕輕的說:「我時常站在這裡看風景,有時也會問這樣的問題。」她突然推開了窗,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大冷顫。她關上了窗,道:「有時吹一下風,連問題也不會問了。」我們二人,靜靜站在窗前,開水冒著熱氣,大家都沒了話。我此時心底有一種明白,說不清楚,只是日遠天遙,事事都無干的一種情景。良久,我方說:「細細,你令我害怕了。」她輕輕伏在我的肩上,發極細。我說,「好好歹歹, 一天也是一天,能夠活著就活著。」她一動不動,只是身體還微微覺得暖。我心裡突然挺難受,想著:划不來。便跟她說,「我要回去工作了。」她說:「好。」便要下樓送我。我望著她,還是在門口塞了兩百法郎給她,便匆匆離去。她並沒有隨來,回頭看她,她手捏著兩百法郎,站在門口,有一點天真的神氣。我揚手叫她回去,她稍一遲疑,便慢慢沒在門後,關上了門。我的心猛然一震,仿佛是生離死別,極其不安,想回頭去看她,想想,還是算了。我也無能為力,能夠讓自己好好的生活,已經極不容易。下樓梯來,雪愈下愈密了,我發覺我把一隻李子青的皮手套遺在細細的房間裡。我也沒再去拿回手套,天概是存心避著。不知怎的,自從跟法蘭絲雅離婚後,靠近了人,都隱隱覺得危險。人年紀來了,畢竟精力不比從前,能夠安穩就儘量安穩,因此我又漸漸把葉細細忘了。 巴黎的天氣,今年有點反常,四月了,還下雪。我還是戴著一隻李子青的皮手套,去郵局寄信。兩隻手,一冷一暖,很奇怪的貼心,習慣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就像生活中很多其他的事情,到頭來,沒什麼。一隻手套也行、也好。我正在想著這佯的事,忽然瞥見了另一隻李子青的手套何時眼熟的顏色,與頭髮。我不禁衝口而出:「細細!細細!」她慢慢轉臉,我登時靜了。她的臉,微微泛著淡紫,一雙嘴唇裂得流血,雙眼是一對破爛的梨子,形狀都不大清楚了;只有那頭細發,披如素馨楊柳。我不禁拉著她:「細細,何苦落得至此了?」她嘴唇動著,沒有聲音,我搖她:「是否病了?有無買保險?我陪你去看醫生。」她還是這樣笑一下,如此微弱,笑不成笑。 郵局職員有點不耐煩,叫她:「Au Suivant。」我只得道ExcusezMoi,便拉她走了,她連腳步都不穩了,都靠在我身上。信跌下地,讓我踩了一個整齊的汙印,替她拾起,收信人又是那個詹克明。還她,她隨手把信丟迸垃圾桶裡。我說:「我們到咖啡店坐坐。」她又停著,指著垃圾桶,說:「大姐。信。」我俯身往垃圾桶探,把信找回還她。她把信揉好,仔仔細細放在大衣的內袋裡,我不由歎一口氣。她低低的說:「大姐。對不起。」我一把提著她的臂,說:「你只對不起你自己。」她答:「我是不中用的人。」我高聲說:「你自找的呀。」拉她進咖啡店,替她叫了一杯熱巧克力,我自己喝雙份Expresso,狠狠的抽它一口煙。細細靜靜坐著,精緻如石像,卻無甚表情,連悲喜都不分了,我不禁伸手輕輕撫她的臉。她一垂眼。一滴淚滴在我手上,才一滴,便沒有了。我也不去抹拭,就由那滴淚輕輕在我指間爬躍。那滴淚,就極珍貴體貼,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我已多年不曾流淚了。此時此刻,我想念流淚的心情,而細細索性合上眼,說:「大姐。」我答:「我在。」她再說:「大姐。」我也答:「我在。」她便說:「痛。」我放開她,說:「細細,人人都一樣。」 她緊緊的咬著下唇,從齒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說,「見得你比別人痛些。」我掏手帕來,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過你表達得精彩些,葉細細。」我把手帕疊好,也沒話,只靜靜的抽煙。街外行人匆匆而過,一窗風景,也是靜默無聲。我回頭看細細,她只是看著街外,張眼如盲人。我說:「今天晚上你到我處來過夜,別回去。一個人,胡思亂想,總會出事。」她也不作答。我算了帳,便扶著她離去。 細細走得極慢,像透了巴黎的老人。我竟然有點不耐煩,抬頭看,天色跌下,說著要黑就黑了。商店紛紛關門,細細忽然如夢初醒,說,「大姐,買東西。」就把我拉進Monoprix去。百貨店人頭湧湧,竟有點中國人急景殘年的佯子。細細左拐右轉,停在男女用品的貨櫃架子前,在選剃刀。我沒好氣,不管,在門口等她。她出來的時候,雙手插在大衣袋子裡,大衣領高高的豎起來,又把頭髮用頭巾束起,微微笑著,忽然有了點神氣。 我迎上去,把她摟了一下,她笑:「大姐,我們去買一點酒。今晚吃魚、媒、蟹,好不好?」我說,「自然好,一吃而聚,一吃而……」我止住了。我原想說「一吃而散」呢,不知怎的,當時光想起「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雲《吃粥記》」這段從浮生六記的課文來,已經是十幾年前念的書了。但我想起,第一次細細來我們餐館吃叫化雞的時候。…仿佛有點不一樣。當時她悄悄淌淚……但那些眼淚,仿佛溫熱一些,我不禁緊緊摟著她的肩。在這樣一個大城市,一個人沉沒了,真是悄無聲色,不見光影的。細細輕輕折著我的大衣領子,細如蜻蜓不,已經天黑了,市場要關門了。我們得快。我便放開細細,急走前去。 晚上細細喝了點酒,臉色有點紅潤。說著她可惡的房東太太,那些打扮得無懈可擊裝摸作樣的古板法國老女人,足可讓我們嘲笑一個晚上。她的胃口很好,一人吃了一打蠔、一隻大蟹。我不大吃,光喝酒,竟有點光彩虛浮的景況。細細還鬧著要跟我乾杯,我說直鬧頭痛呢。她也是兩頰飛紅,也斜著眼看我,說:「大姐,難得此地碰上你。大姐,此時此地,事事都很難得,我們幹一杯吧。」我只好道,「好。"她又添了一句:「難得如此來走一趟,活一趟呢。」我不禁說:「巴黎不過是其中一個大城市。將來你還有很多的閱歷呢。「她仰頭把酒喝光了。說:「處處都一樣,無所謂了。」我也幹了酒:「倒說的是,難得你明自,這樣事情可以放開一點。」她把玩酒杯,輕輕一放,酒杯便掉個粉碎:「大姐。已經太遲了。」 我蹲轉身去拿吸塵機掃把,勸說她:「還是這樣任性,快去洗澡,早點睡。」我蹲進桌子底下,收拾玻璃的時候,發覺細細踩在玻璃片上,滿腳都是血。我一急,抱著她的腳,竟然迸了兩滴淚。何苦至此,生活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慢慢替她挑出了玻璃,用清水洗擦乾淨。纏上繃帶,如此一番營作,酒意都醒了。而細細一動不動,只是微微在笑,我又替她調好熱水,弄好毛巾,催她去洗澡,她也靜靜的去了。我聽著那單調空洞的水聲,重重複複,猶如一種對生命的無奈與埋怨,我便覺得很累很累,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醒來一片漆黑,窗外有極淡的月亮,想來細細把燈給關了。我走出客廳,發覺杯碟刀叉,已經收拾井然。月光透過白紗,斜斜的照著,天色荒荒,分明沒有一個人。我走進浴室,發覺毛巾都疊得整整齊齊,伸手一探,浴袍還是濕的,猶有人的痕跡。然一切已成過去,我便慢慢踱步回客廳,站在窗前,忽然覺得屋子很空寂,我懷疑細細不過是我的一種幻覺。巴黎也不過是一種幻覺。或許我仍然在酒店裡當接待員,張開眼睛。對將來有很多盼望…我點了一支煙,親近那微小的、黯紅的熱。來了巴黎以後,我開始抽煙,在一支煙的時間裡,得到安慰。抽完一支煙,我按亮了燈,洗臉擦牙,上床睡覺。我可以自此便忘記葉細細的。 兩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警察局請我到九四區聖莫蒂的一座樓宇的樓頂房間去一下,現場有我的名字、電話、位址,我可能是一個重要證人,而且現場還遺有中文字,我最好可以去替他們翻譯一下。我放下電話便去,到了街角,突然想起忘了帶圍巾、手套,但稍為停步,發覺原來一點也不冷,春天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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