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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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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薦主便是駱養性。此人是前明最後一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無惡不作。李自成破京,首先投降;及至多爾袞領兵入京,他又是首先投降,而且陳設儀仗,引導多爾袞入武英殿,因而得任天津總督,以奏請征納錢糧,照舊例每兩銀子加火耗三分,這是恢復明末的苛政,奉旨申飭;未幾解任,如今是以「太子太傅左都督」的銜頭,在家安享巧取豪奪而來的豐盈宦囊。 這天得報,何洛會登門拜訪,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當然知道何洛會是攝政王多爾袞面前的大紅人,早就有心結交,但何洛會不通漢語,鄙視漢人,何從攀談;想不到此人竟會降尊紆貴,親自造訪,自然喜出望外。 當下親自出迎,鞠躬如也將貴客迎到廳上,奉之上座;何洛會是帶著翻譯來的——六部都設有專司此職的人員,職銜叫做「啟心郎」,有滿有漢,人數不一,何洛會是借了兵部的一名啟心郎,前明曾做過工部主事的張奉先陪著來的;此人原就認識駱養性,所以翻譯時知情達意,毫無隔閡。 何洛會淡淡地客套了一番,透過張奉先,道明來意,說是想來請教明朝錦衣衛處決犯人的方法。 「要看怎麼樣處決?是梟首、淩遲,還是腰斬?處決以前,有甚麼刑罰,不可一概而論。」 「駱大人,」張奉先說:「這麼談起來太費事,而且也怕說不清楚;有沒有甚麼簡便的法子,讓他一聽就懂。」 駱養性想了一下說:「有!」接著便命聽差去取一部書。 這部書題名「刑具圖說」。駱養性只翻開處決的那一部分,前面無甚足奇,是普通斬決所用的刀,大小不同,共有五柄;柄端鑄一個鬼頭,所以俗稱「鬼頭刀」。後面就不同了,奇形怪狀,有的像鉤;有的像鋸。用途隨形而異,挖目、剝皮、抽筋、腰斬、摘心;這些很困難的刑罰,都要用到特殊設計的刀,當然,更須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劊子手。 駱養性講得口沫橫飛,何洛會卻聽得毛骨悚然;「這太可怕了?」他問:「有沒有甚麼犯人不太受苦,死了以後,又不容易看出是橫死的處決之法?」 張奉先據實照譯。駱養性拿他的話,體味了一會,已知何洛會的用意,「我舉薦一個人。」他說:「鑾儀衛有個蘇拉,姓哈,是個回子。你們找他好了。」 各衙門的雜役,名為「蘇拉」,是滿洲話;鑾儀衛掌管車駕儀仗,它那裡的蘇拉,何以能解答何洛會所想知道的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沒有錯。」駱養性又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不過你們提我的名字好了,他一定肯幫忙。」 這便表示他深知何洛會真正的來意;張奉先細想了一會,恍然大悟,「沒有錯。」他對何洛會說:「如今的鑾儀衛,就是前明的北鎮撫司。」 「北鎮撫司怎麼樣?」 「錦衣衛的監獄就叫鎮撫司。先只有南鎮撫司,明朝永樂年間添設北鎮撫司,專管欽命要犯。哈回子大概是北鎮撫司的牢頭禁子;本朝把北鎮撫司改為鑾儀衛,哈回子留在那裡當了一名蘇拉,所以駱大人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 * * * 三天的期限,轉眼將到,豪格越發顯得焦躁不安;一早就找阿濟格尼堪與蘇拜,直到傍晚時分,方始找到。 「你們倆到那兒去了?」豪格很不高興地說:「你們也該體諒體諒我的心境。」 「是,是!王爺別生氣。」阿濟格尼堪說:「知道王爺心裡焦急,所以我們倆一早趕到瑪哈噶喇廟——」 「瑪哈噶喇廟」指多爾袞的府第;阿濟格尼堪說,他一直等到午後,方蒙攝政王接見,結果相當圓滿。 「王爺請寬心。攝政王交代,請輔政叔王明天就召集王大臣會議,他說:肅親王平蜀是入關以後,第一大功,一定得把他放出來。王爺再請委屈兩三天。」 「兩三天一晃眼就過去了。」蘇拜緊接著說:「今兒是我生日,我想請王爺喝酒;不知道王爺肯賞我這個面子不?」 「如今是你賞我酒喝,我敢不喝嗎?」 話中還有牢騷,但看得出來,釋放有期,脾氣已不是那麼暴躁了,「王爺這話,比罵我還厲害。」蘇拜說道:「說實話,我們也巴不得王爺早早回府,好交了這個我們萬分不願,可又不能不伺候的差使。」 「我也知道你們辛苦,等我回去以後,請你們好好兒喝一頓。今兒可要擾你的了。」 於是,蘇拜命人將預備下的酒食,端了出來;酒是旗下親貴,無不讚賞,稱之為「南酒」的紹興花雕;食料很豐富,但經過細心安排,都是些美味而不耐饑的下酒之物,因為這頓酒要從黃昏喝到午夜,如果讓豪格吃得太飽,酒就不想喝了。 * * * 在蘇拜與阿濟格尼堪,殷勤相勸之下,未到午夜,豪格已爛醉如泥,鼾聲如雷;但仍須等到後半夜方能動手,因為何洛會還未來。 他是子末醜初到的,除了張奉先以外,還帶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便是哈回子。蘇拜與阿濟格尼堪,並未問他姓名;也沒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一切聽何洛會指揮。 「怎麼樣?」他問。 「你聽!」蘇拜手往後一指。 何洛會與哈回子側耳靜聽,後面屋子裡的鼾聲,隱約可聞;「請你問他,」何洛會向張奉先說:「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張奉先照譯以後,哈回子點點頭,將進門時放下的一個小包裹拿了起來;阿濟格尼堪便在前引路,一直來到豪格的宿處,只見一燈如豆,映出豪格壯碩的身影,仰天八叉地睡在大土炕上,鼾聲時高時低。張奉先初幹殺人的勾當,一顆心也隨著鼾聲,時起時落,身子已微微在發抖了。 其餘的人亦都有些緊張,唯一的例外是哈回子,他走近桌邊,將油燈剔亮,解開布包,裡面只有兩張東西,一樣是裁成一尺許見方的一迭桑皮紙;一樣是一個皮酒壺。看他慢條斯理地在桌上擺好了,招一招手將張奉先喚過來,低聲說了兩個字:「上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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