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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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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仍由德風陪伴,談到三更天,德風因為有早課,必須休息了。但洪昇卻無睡意,看長几上有一部《名勝志》,正好取來消遣。 洪昇早知有此書,作者叫曹學佺,字能始,福州人,官至按察使,平生好遊,寫的遊記生動精妙。洪昇久聞其名,一旦得以寓目,自是快事。挑燈細讀,看完一篇《遊盤山舞劍臺記》,不由得大為驚異。 這篇記的作者叫李元陽,自言在明朝嘉靖甲申十月間,跟一個朋友來游盤山。其時山上已經下雪,由西麓上山,策騎約行三十里,看到一塊上豐下銳的巨石,石下地潔如掃,猜想必有人常常在收拾。抬頭一看,果然發現一個石洞,洞口狹窄,須俯身而入,果然,裏面有人。 李元陽是這樣寫的:「空洞如夏屋,中坐一陀頭人,問之不答,旁無炊跡,以乾餱貽之,揮手不受,然後知其為辟穀隱淪也。」 這是一個修道已能辟穀的隱士,李元陽便在此人身旁打地鋪。到了半夜裏,忍不住去探此人的鼻息,毫無感覺。是不是死了呢?不是。李元陽說:「撫其肌,微暖;衲不厚而鬚間津津有汗。」李元陽便向他的朋友說:「不食而能生,又何求於世乎?」 這件事太奇怪了。洪昇兒時聽人說過,有些在深山中修道的人,走火入魔,形如僵屍。明末大亂,流寇四起,有的看到這些「僵人」,信手一刀,便有一股白氣,從頭斷之處冒起,這便是所謂「兵解」。 當時以為神話,不道真有其事。不過,會不會是李元陽胡說呢?想想也不會。洪昇知道這個人,是明朝嘉靖年間的進士,雲南太和人,官至御史,這樣出身的一個人,似乎不至於妄言。而且明世宗在西苑修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當時修煉的風氣很盛,如果他造作了這個神奇的故事,必然會有人去查題印證,假話立即拆穿,豈不為人訕笑? 洪昇又想,人能辟穀,該有多好?這一轉念間,不由得想到自少及壯,栖栖皇皇,奔走南北,乞食豪門,看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閒氣,莫非就是為了「活下去」三個字?而要這樣子才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味? 「唉!」他脫口念了兩句,「苦為塵情累,蹉跎踰半生。」想了一下,接著唸道,「譬如蛛作網,吐絲自纏縈。家食不自給,誤入長安城。俯仰從時趨,面熱中憤盈。學殖漸以隳,神智昏如酲。」 詩沒有做完,但思路已斷,心想且先寫下來再說。寫完又睡,頭一著枕,只聽萬樹松風,如大海潮音,由《楞嚴經》上的「發海潮音,遍告同會」,想到寧波定海之東,孤懸海外的普陀落伽山潮音洞,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潮音洞在海邊,一片金沙之中,矗起方廣畝許的孤岩,高約二十餘丈,中空而四周都有洞門,洞頂一穴,名為「天窗」。每當海濤遇風,如萬馬奔騰,狂奔入洞,聲勢已足驚人。最奇的是,後浪催迫前浪,前浪去路不暢,壓束上騰,從天窗中衝出一道水柱,又盡而散,飛珠噴雪,飄落四周,蔚為奇觀。 佛經中說,海內有地藏、普賢、文殊、觀音四尊菩薩的道場,號為「地火風水」的四大結聚。普陀是觀音大士的道場,每每在潮音洞現身,只要虔誠有緣,便許相遇。所以常有善男信女,在洞門膜拜,企求一瞻靈跡,也常有人投崖捨身,求生淨土。 洪昇重新體驗當時的感覺,面對那種震駭耳目的奇景,不由得會興起滄海一粟、何其渺小之想,從而也就忘記了自身與塵世,覺得只要一念之間,便能超脫,進入極樂世界。人所畏懼的是死;而當捨身投崖的剎那,心中無所怖悸,只充滿了興奮喜樂,自然勇往直前了。 回憶到此,洪昇非常嚮往那種境界,捨身求生淨土的機會是錯過了,但割斷塵緣,也就是割斷煩惱,此時此地就辦得到。 此念一起,頓覺眼前一片光明,心裏有種無可言喻的充實恬適之感,自己對自己說:只要求老和尚慈悲,指引入門,便是安身立命之處。 於是復起挑燈,重讀那半首詩,決意續成,是立志也是明志,沉吟了一會,在「學殖漸以隳,神智昏如酲」之下接寫:「世俗憎兀傲,逐為禍所嬰。吾師契真智,心源湛虛明。卓錫猛虎避,咒水神龍行。冀垂慈悲念,鑒茲歸依誠。眼膜藉金鎞,迴光豁我盲。」 *** 真個是「冀垂慈悲念,鑒茲歸依誠」,洪昇在與智朴相見,略道入山經過、別來境況時,突然雙膝下跪,雙手合十、垂首低眉地乞請:「大師慈悲!佛印廣大,容弟子獲一席之地,得除煩惱。」 這突出不意的舉動,使得德風手足無措,但智朴一愣之下,反應是非常世俗的,在他對面跪了下來,而且改了稱呼,不叫「昉思」叫「居士」。 「居士請起,我們從容討論。」他一面說,一面伸一手去攙扶洪昇。六十出頭的智朴,在五台山的清雲寺及嵩山的少林寺練過功夫,身手了得,看似攙扶,其實是在自己站起來的同時,一手將他提了起來。 站是站起來了,洪昇卻不肯歸座,仍然雙手合十,垂首祈求「慈悲」的姿態。智朴略一沉吟,只好借與德風對答的方式來「開示」了。 「石林!」他揚一揚洪昇的詩稿問,「這首古風你讀過了?」 「是。」 「最後兩句何解?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智朴閉起眼睛問,「『金鎞』是個什麼典?」 「《涅槃經》上說:有盲人求教良醫,醫以金鎞刮去他眼中的白膜。今天一早讀到洪先生的詩,才知道他這兩句詩,是由《北史》張元傳上來的。」 「怎麼說?」 「《北史》張元傳:張元至孝,其祖喪明,憂泣不已;後來讀《藥師經》,領悟使盲者復明之道,請七個和尚作佛事,燃燈七盞,共七日七夜,虔誠祝禱,自道為孫不孝,使祖喪明,今以燈光普照法界,願祖父之目復明,而他寧願代為盲目。這一夜,夢見一老翁,以金鎞刮其祖之目,居然復明。」 「那麼,洪居士的這一句『回光豁我盲』,照你看,作何解?」 德風想了一下說:「前有『神智昏如酲』,後有『眼膜藉金鎞』,是洪先生自覺為塵情所累,未見真智,如眼中生膜,所以想學張元,虔誠向佛,藉燃燈七晝夜的迴光,豁然復明。」 智朴點點頭問道:「居士,他解得如何?」 「恰如弟子所期。」 「依我說時,還是閉著雙眼,不能睜開的好。」 「大師何出此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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