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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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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寫唐明皇跟楊貴妃的故事的?」 「應該有。」老鄧思索了一會說,「我想起來了,有個抄本,是汪道昆的《唐明皇七夕長生殿》。」 洪升喜不可言,一迭連聲地說:「借來看看!借來看看!」 舊書坊的行規,原許互通有無。等老鄧到寶書堂去借此抄本時,洪升便與李孚青談汪道昆,此人字伯玉,號太涵,籍隸安徽歙縣。揚州的鹽商多徽州人,所以汪道昆少年依戚寄住揚州;嘉靖二十六年,兩榜及第,官至兵部侍郎。他的同年中有兩位傑出人物,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王世貞。張居正拜相後,為他的父親做七十歲生日,汪道昆送的壽序,頗為張居正所稱賞。王世貞評論所有的壽序說:「文繁而有法者於鱗;簡而有法者伯玉。」于鱗是李攀龍的別號,為「後七子」的領袖,又與王世貞齊名,合稱「王李」。至此,汪道昆不但因張居正的援引,仕途得意,而且文名大起;又因王世貞也當過兵部侍郎,此官古稱「少司馬」,所以又得與王世貞齊名,合稱「兩司馬」。 「我知道汪伯玉有『大雅堂四種』,是雜劇,聽說體例甚怪。」李孚青問,「是北曲嗎?」 「除了《五湖遊》是南北合套之外,其餘《高唐夢》、《洛水悲》、《遠山戲》三種,都是南曲。」 「既是南曲,何以謂之雜劇?」 「這就是你所謂『怪』的地方。」洪升答說,「本來雜劇一本四折,敘一段故事,前面通常加個楔子。每折用一種宮調,一個人唱到底,甚至像《梧桐雨》,四折都由唐明皇一個人唱,至於最後點題,用兩句或四句,提綱挈領,總括全劇,或唱或念,是在角色下場後,由座間代為念唱。此為北曲雜劇的定法,而『大雅堂四種』全然不同。」 「試言其詳!」 「譬如說白仁甫的《梧桐雨》,結尾是題目:『安祿山反叛兵戈舉;陳元禮拆散鸞鳳侶』,正名:『楊貴妃曉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汪伯玉的《洛水悲》,副末上場念《臨江仙》,結句是:『小子略陳綱目,大家齊按宮商。』這不就是傳奇的『報家門』交待排場了?其次,這一折戲,生旦各唱,調子有三套,變調、中呂、仙呂;結尾又有五言下場詩,完全是傳奇的格局,不過具體而微而已。」洪升又說,「雜劇每本四折敘一個故事;汪伯玉是每一折敘一個故事,四個故事合成一本。你說他怪,實在是新。」 「徐文長的《四聲猿》,不也是四個故事,合成一本嗎?」 「微有不同,《四聲猿》四個故事,自一折至五折不等。」洪升略停一下說,「徐文長、汪伯玉生當同時,汪伯玉年紀應該稍長,而徐文長的《四聲猿》作於晚年,或許汪伯玉創此新例,徐文長仿效而作,也未可知。」 正在談著,老鄧已將《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借了回來。洪升一見,如獲至寶,看不數頁,便問書價。 「洪老爺,你帶了去看,犯不著買。」 「怎麼?」李孚青接嘴問說,「是獅子大開口?」 「他當海內孤本賣,自然獅子大開口。」老鄧又說,「大雅堂四種,原來有《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沒有《張京兆戲作遠山》,這是沈德符《顧曲雜言》裡說過的。我想法子替洪老爺找一部萬曆年間的《大雅堂四種》,不就有了這個孤本在裡面了嗎?」 「這算盤倒是不錯。」李孚青問,「什麼時候可以找到?」 「那就難說了。」 「還是買這個抄本吧!」洪升急於拿此本作參考,「老鄧,你說要多少錢?」 「起碼要二十兩。」老鄧又說,「我們這行的規矩,兩位是知道的。怪我多了一句嘴,寶書堂就拿蹻了。」 「你多了句什麼嘴?」李孚青問。 「我說是國子監的洪老爺要的。寶書堂的掌櫃馬上就說:這是貨賣識家,洪老爺正在改寫《長生殿》,這個抄本一字千金了。」 「咦!」李孚青大為詫異,「這件事,他們怎麼知道的?」 「我也奇怪。我問他,是洪老爺自己告訴你的?他說不是,是莊王府來的消息——」 這就越發可怪了。李孚青打斷他的話,搶著問說:「寶書堂怎麼會有莊王府的消息?」 「不是直接來的消息。聚和班掌班的人說的,說莊王府要他們排一部新戲,是唐明皇、楊貴妃的情節,本子請國子監的洪老爺在改。」 聽得這話,洪升不免又生警惕,莊王府已著手在籌備這部戲了,本子應該快趕出來,等他們來催問,就不夠圓滿了。 「怪不得奇貨可居。」李孚青說,「老鄧,我是不願讓你為難。不然,我就在這裡動手自己抄了。破半天工夫,抄完了,把原本還他,一個子兒不值。」 「李大少爺這麼說,也不必勞動你親自動手,我來做一回小人好了。」 李孚青心想,此人好厲害,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為二十兩銀子,落個「小人」之名,未免有失身份。但明明兩把銀子的事,憑空暴漲二十倍,不獨受此勒索,於心不甘;而且實在也是有些為洪升心疼。 正在形成僵局之際,賈掌櫃來了,問知經過,便即說道:「洪老爺儘管把這個抄本帶回去,一個子兒不用花。」 「為什麼?」洪升答說,「要二十兩銀子,不無敲竹槓之嫌;一個子兒不用花,又是什麼道理呢?」 「聚和班的掌班王狗子,我也熟。我叫他跟寶書堂去結帳,這個本子就算王狗子孝敬洪老爺的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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