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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原來如此!」王陽明覺得無故叫人上當,似乎於理不合;但當然沒有回去跟那人說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為今之計,唯有依照原議行事。首先是寫信告知張永,這就有疑難了,如果張永有事要聯絡,九華山中,何處去通音訊?

  「不要緊!」馬大隆說,「入山二十多裡,有一片平陽之地,名為老田,那裡有幾百家人家,都姓吳,不知何年,閻族避亂到此,定居已幾百年了。吳家的族長,是我的朋友,以他那裡作為聯絡處。」

  王陽明如言寫明,派從人專程到南京投書;自己帶一個書僮隨著馬大隆瀟瀟灑灑地,經由池州去探九華山。

  這九華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蓮花;但幾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來遊,改名九華,賦詩形容,才成為一座名山。在船上談到這段掌故,王陽明感慨甚深,說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觸動一個勸馬大隆出山的念頭。

  「馬先生,」他說,「如道你是九華,我願竊比于李清蓮。你智計過人,何不出來做一番事業?如今盜賊四起,閻閻不安,就為百姓,你也該盡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馬大隆很感動地說:「不過賦性疏懶,最不耐官場那套儀節,所以未出家時情願做清客。雖說伺候貴人,也得貴人合我的脾胃;合則留,不合則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閑雲野鶴,更穿不來紅袍,戴不來烏紗了。」

  「可惜!」王陽明黯然,「時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於老死岩壑。其孰之過?」

  提到這一點,不覺觸動了馬大隆的雄心,「陽明先生,」他說,「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勸得朱甯回頭是岸,重新做人。這幾個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該棄而不顧;索性拿它燒掉,能讓朽木發出火來,哪怕只是供人燒一頓飯吧,總算也盡了朽木之用。你道我這個想法如何?」

  「這,」王陽明搖搖頭,「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與人為善?」馬大隆率直說道:「陽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說過,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為善?」

  王陽明不願爭辯,而且也覺得馬大隆的話不無道理,值得細細去想。所以只虛心地說:「或者是我錯了!容我慢慢參詳。」

  是這樣的態度,馬大隆倒覺得自己修養不夠,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亂語。心性之學。我不配談。」

  「哪裡,哪裡!」王陽明心想,此人確是個人才,既不能勸動他出山,就不可放過機會;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請教。

  第一等大事當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個江彬在皇帝左右,隨時可以發生篡弑之事,不安極了!王陽明自平宸濠,聽說御駕親征,刻刻難釋於懷的就是這一件事,不妨問問馬大隆。

  「馬先生,外賊雖去,內賊猶在。請問如何得以清君側?」

  「啊,啊!」馬大隆有些受寵若驚了,「陽明先生何得以這樣的大事垂問?」

  「天下人議天下事,而況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過若論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說,那是大臣之事;要說到治小人、治惡人,我倒專長。」

  「是,是!」王陽明說,「這麼說,我是請教得對了。」

  「豈敢、豈敢!我不過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何以不說下去?」

  「陽明先生,我說了你一定不肯見聽。何以故呢?因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為。」

  「只要有益於國,亦不見得不肯為。」

  「好!那我就妄言之。」馬大隆說,「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蘇杭淮揚等處,多佳麗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絕色女子,論貌,儀態萬方;論態,宜喜宜嗔;論藝,吹彈歌舞;論性情,宛轉隨人;再還要一樣,就不便說了!」

  「但說無妨。」

  「陽明先生,你是道學先生,不過是真道學,或許知道。揚州買妾,講究所謂一『瘦馬』,可曾聽說過?」

  「聽說過。」王陽明答說,「只不知何謂『瘦馬』?」

  「『瘦馬』者活馬也!這匹活馬一騎上去,又蹦又跳,只為瘦得不勝負擔,只想把騎在馬上的人掀下來,故而只見馬腰往上挺、往下落。騎在馬上的人不曾掀下來,反倒有騰雲駕霧之樂。此所以貴乎『瘦馬』!」

  「原來如此!卻又與買妾何干?」

  「嗐!陽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學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馬』,到了床上是什麼樣子?」

  「啊,啊!」王陽明恍然大悟,「原來『瘦馬』是形容床第的事。」

  「對了!那女子色藝雙絕,性情溫柔還不夠,還得要會床第功夫。揚州的老鴇子都會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絕色女子教會了,進獻皇上,包管『六宮粉黛無顏色』。」

  「嗯,嗯!」王陽明問道:「然後呢?」

  「然後,你老先生便可以暢行其志了!」馬大隆說,「她說要殺江彬,皇上就會殺江彬;她說要殺許泰,皇上就會殺許泰。」

  「馬先生,」王陽明笑道,「讓你說中了,此計雖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馬大隆很注意地問,「不是不肯做、不願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聽我的約定,反受了江彬、許泰的籠絡,豈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聽我的話做,皇上惑於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後患無窮。」

  「這倒也是一種說法。」馬大隆問,「第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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