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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薛霸聽他的指揮,死死拉緊了手裡的繩子。董超便牽著繩子的那一頭,繞樹數匝,用勁抽緊,打了死結。這一下,林冲可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於是董超尋了塊鬥大的青石,捧在手裡向林冲說道:「不是我們弟兄與你有冤仇,只為陸虞候著人傳高太尉的鈞諭,非要結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個全屍,如今說不得只好砸你的腦殼了。林冲!冤有頭、債有主,若是你做鬼有靈,須體諒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尋那陸虞候和高太尉算賬。」

  果然又是陸虞候的毒計!林冲心內全無畏懼,卻有無限的憤怒和悽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處,妻子親友和新結交的好朋友魯智深,連個真實消息也不知,實在於心不甘!想到這裡,一陣急痛攻心,人雖未死,魂靈兒倒似乎已經出竅了!

  就這昏昏沉沉之際,陡聽一聲暴喝極喊:「住手——」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亂響。林冲吃了一驚,人卻清醒了,急張眼看時,枝葉紛披,沙土飛揚,一株打折的大樹後面,跳出個胖大和尚,提著禪杖飛也似的趕了來,正是林冲念念不忘的魯智深。

  董超和薛霸嚇得傻了,一個目瞪口呆,連嘴唇都是白的;一個捧著石頭,雙腿抖個不住。忽然間,董超發一聲喊,丟下石頭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著也逃,慌慌張張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裡走!」魯智深又一聲大喝,一禪杖掃過來,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樹。那聲勢把董超震懾住了,撲翻身跪在地。「大和尚饒命!」他哀懇著,「大和尚慈悲!饒我一條狗命,只當放生。」

  魯智深且不答話,趕上數步,一腳先踢翻了正待爬起來的薛霸,順勢踏住,然後將禪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冲只當他要殺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饒他!」

  「俺不殺他!」魯智深答道,「俺只問他幾句話。」

  聽說不殺,董超心就寬了,膽也大了,人也機靈了,趕緊接口說道:「大和尚只管問,若有一字虛言,大和尚殺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繩子!」魯智深拿刀指著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應,趕緊把林冲去松了綁,卻又格外討好,揭了封皮,開了枷,把他扶著坐在地上,又跪下來替他敷藥,手忙腳亂,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魯智深最看不得這等臉嘴,罵道:「狗娘養的!誰要你瞎奉承?替俺拿著繩子滾過來!」

  董超聽口風不妙,戰戰兢兢地捧著繩子走了過來,倒又要哀求饒命了!

  「說!」魯智深瞪著眼問道,「你這兩個狗賊,身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這不幹小人之事。」董超依舊說高太尉著陸虞候來傳令暗害林冲的那套話。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銀錢,便肯與人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魯智深望著他的包裹又說,「趁早與俺說實話,等搜出證據來,俺一刀一個!」

  包裹中的金葉子是個鐵證,董超看看瞞不過,只好說了實話。

  「他娘的真個是謀財害命!」魯智深咬著牙,把口氣忍了下去,「死罪雖免,活罪難逃!等俺先吊起你們來,好與俺兄弟細細敘話。」

  一根長繩,一頭一個,捆得結結實實,臨空吊在樹上。這份活罪自然難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條命,已覺心滿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這時,魯智深才得與林冲相敘。四目相對,恍如夢中,在林冲是絕處逢生,反把已拋卻的種種委屈悽楚想了起來,兩行在親人面前都不肯輕流的熱淚,不得不為這位「大哥」一灑;在魯智深,細看林冲,腳上是傷,項間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膩,這副英雄落魄的狼狽相,叫人心裡發酸,加以同遭淪落,傷心人懷抱別具,因而眼中也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

  「怎的?」魯智深很不自然地裝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該高興才是,眼淚汪汪地做甚?」

  林冲也不肯再惹他傷心,盡力忍淚,笑容一樣牽強。「大哥!」他痛定思傷,語聲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還能見得大哥一面!我在陳橋門外客店裡,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魯智深不安地說,「其中有個說處。」

  說來卻是魯智深的一片苦心。他從林冲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覺人地生疏,又是個和尚,不便到官府探聽動靜。再又想到,林冲果真被害,能替他報仇的,便只有自己。為著日後的方便,這時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陸謙發覺了有所防備。

  幸得李「鐵面」清正無私,林冲只得了個刺配的罪名。魯智深料定高衙內和陸謙一定饒不過林冲,決意暗中保護。一路上走在前面,遇著可疑之處,格外當心。這天早晨到了野豬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當時心裡便想,倘那兩個解差果有惡意,多半會在此處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卻不道兩個惡賊這等大膽性急,來不及要動手!」魯智深心有餘悸地大把抹著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該絕,尚有後福,俺只顧在前面走,心裡忽然一動,急著要回來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萬事全休!好險啊,好險!」

  林冲一面聽,一面只覺五內沸騰,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等一個渾金璞玉、粗豪疏略、從無機心的人,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關的事,也未見得能打算得這等周到!

  這樣想到頭來,千言萬語只並得一句。「大哥!」他哽咽著說,「我林冲得以結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說這話!我保你不死!」魯智深雙眼骨碌碌轉了幾下,猛地回頭喝道,「你兩個狗賊!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饒不得你們活命!」一面說,一面抽刀走將過去,那臉上的氣色,便似真的要開殺戒了!

  吊在樹上的兩個解差,見他這副殺氣騰騰的神情,把剛剛放下去的心,驀地裡又提到了喉嚨口,及至走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劃過,雪亮的戒刀割斷了繩子,把那兩個驚魂不定的解差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聲「哎喲」以外,疼得好半晌說不出話。

  「你兩個自作自受!」魯智深拿刀指著說,「俺不宰了你們,放心不下!」

  話一說完,舉刀就要殺人。背後林冲高喊一聲:「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魯智深回頭望著一瘸一拐趕了過來的林冲說,「你休攔阻!豈不聞俗語說得好:『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只陸謙之事,便是個教訓。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記苦。」

  「話不是這等說——」

  「要怎麼說?殺掉了乾淨。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嚕蘇。」

  一個執意要殺,一個苦苦相勸。董超、薛霸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這樣亂了好一陣,魯智深無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歎口氣算是罷手了。

  兩個解差又謝魯智深不殺之恩。他卻不受,揚著臉說:「休來謝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個,為世間除害。」接著又冷笑一聲:「只怕好心不得好報。」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麼鬼摸頭的心思。」董超急忙分辯,又拉著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謝林冲。

  「既如此,你們兩個背起林教頭,出了野豬林,找店去歇。」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頭行動不便,原該小人們來服侍。」

  兩個解差心悅誠服地輪流背著林冲——這原是魯智深粗中有細的一計,故意裝出那副惡相,好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給林冲,於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豬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來往的客商不少,看見解差服侍囚犯,無不詫為奇事。

  董超、薛霸自覺面皮無光,急忙低頭疾走,把林冲一直背到客店後面。小二跟了來,安排他們在一個跨院住。兩個解差,一個照料林冲,一個拿著魯智深摸出來的銀子,自去備辦酒肉,收拾停當,一託盤端了來。四個人一起吃畢,各自安置。

  魯智深與林冲一間屋住。燈下深談,林冲勸他折回開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卻又不願他去尋陸謙和高俅父子算賬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說了出來。

  「俺還是送了你去。」魯智深搖搖頭說,「弟妹那裡不消憂得。陸謙那廝,要等這兩個公人結果了你,回去覆命——啊!」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來!」

  再回來時,身後跟著董超、薛霸。魯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兩個解差背上發冷。董超便即問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問你,你們若是暗算了林教頭,卻如何回開封府覆命?」

  問到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摸出一把碎紙片,放在桌上:「陸虞候原有一通滄州衙門的假文書交來,好作搪塞。如今用不著了!」

  林冲撿起碎紙片看了一下,點點頭說:「承情之至。兩位請回吧!」

  等解差一走,魯智深也說:「看來是無異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開封。」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魯智深一個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總覺得放不下心,於是翻然變計,抄小路趕到了林冲他們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護,一路監視,幸喜無事。這日黃昏,翻上一座山頭,定眼細看,才知已離滄州不遠——官道旁,小橋邊一座酒店,依然熟識。不一會兒,兩名解差領著林冲投入酒店。「不礙了!」他點頭自語,「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這座酒店,自有道理!魯智深如釋重負,但也像失落了些什麼。昏黃落日,四顧茫茫,他心頭有陣陣沒來由的酸楚,曳著長長的身影,拖著禪杖,一步懶一步地走下山崗……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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