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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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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高衙內卻還忘不掉林冲娘子。那天在陸家跳窗而逃,受了些傷,吃了些驚嚇,一回去就臥倒在床。延醫服藥,身上的傷好治,心病卻是難醫——這惡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或者仗勢欺壓,或者花錢遮羞。那被糟蹋的,無非含羞忍辱,閉目無語,說不上絲毫情趣。倒是這個百計不得上手的林冲娘子,二十四五歲正所謂花信年華,那一段風流體態、爽利言詞,叫高衙內只覺得眼前耳際,無時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懨懨成病。 這天陸謙來探望——他自從林冲息了尋仇的念頭,看看無事,才敢回家,但也縮著頭有十幾天不敢出門。不想半月不見,高衙內面黃肌瘦,神情蕭索。陸謙大驚問道:「衙內如何這等憔悴?難道些小輕傷,竟未痊癒?」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內懶懶地說,「不瞞你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驚,病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這條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陸謙心內在說:原來高衙內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這卻有些難處!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安慰他時,遙見有個老蒼頭踏進門來,認得他是府裡的總管,便迎了出來問道:「老總管可是來探衙內的病?」 「正是。」老總管皺著眉說,「太尉為衙內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時,不惜千金之賞。誰知那些醫生,竟連衙內是何病症,都不分明!這又怎麼好?」 「我倒知衙內的病,只是沒藥來治。」說著,把老總管拉到僻處,悄悄又說,「若得一頂小轎,把林冲老婆抬了來,衙內的病立時可愈。只一件,除非林冲一命嗚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內一處。」 老總管沉吟了一會兒,斜睨著陸謙說道:「素聞虞候足智多謀,我便不信弄不來這劑藥——果然弄來這劑藥,還愁太尉不看顧你?」 又是自己的富貴,又要報林冲打上門來的仇恨,陸謙痾出了良心,問出一句話來:「我有一計,太尉可能與我做主?」接著,把他的密計,附在老總管耳邊,說得明明白白。 「這事都在我身上。」老總管拍著胸說,「明日聽我的回話!」 「回話」只得四個字:「依計而行。」陸謙秘密佈置。林冲卻做夢也想不到,他饒了人家,人家卻饒不得他,依然每日裡應了卯,便來尋魯智深盤桓。 這天走到閱武坊口,聽得有人喊道:「賣刀!」 習武的人最愛武器,尤其是林冲,平生無甚嗜好,就喜歡寶刀名劍,當下拉住了魯智深說:「大哥,且看一看!」 看這賣刀的,是個落魄的壯漢,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黯舊戰袍,滿面短胡樁子,沒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頓飯似的。 那把插著草標的刀也像他人一樣,沒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冲便隨口問道:「你這把刀,要賣幾個錢?」 「三千貫。」 「三千貫?」魯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須三千貫!」 「大哥!」林冲怕他說出什麼淺薄的話,惹人見笑,趕緊攔著。「待我來問他。請教,」他轉臉問那漢子,「是何名貴的寶刀,值得三千貫?」 「是識貨的,自知三千貫不貴;若不識貨,我說了也是白說。」接著,把刀遞了給林冲,「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冲先細看刀鞘、刀柄,實在是「貌不驚人」。及至抽出刀來,也不過出鞘才三四寸,林冲入眼,頓時心中亂跳,卻強自鎮靜著,把刀一按入鞘,遞了回去,一言不發。 那漢子倒沉不住氣了。「如何看都不看?」他問。 「三千貫不貴。無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說這話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貨賣識家』,你好歹說個價兒!」那漢子又說,「不瞞你說,都道我窮瘋了心,這麼把破刀,要人三千貫。只有尊駕你是個識貨的。祖傳寶物,實在難舍,今日雖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愛,也巴望得個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沒了我這把刀。為這分上,我減收一千貫,結交尊駕這個朋友。」 林冲原是要殺他的價,此刻看這漢子,雖然形容粗俗,話卻說得誠懇動聽,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縱的手段,老實答道:「你這把刀遇著王侯豪門,喊價五千貫也使得,無奈是我!既說交個朋友,我勉力湊一千貫。倘或不成,卻如你所說的,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那漢子呆了半晌,忽然頓一頓足,淒然說道:「也罷!一千貫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來大宋朝交易用錢,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當一百,官用七十七文當一百。一千貫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冲也就允了。 於是一起來到林家。林冲與妻子說了究竟,開箱倒籠,悉索敝賦,連銀子折算在內,只得八百貫。魯智深可巧也未曾帶錢,看看無法。那林冲娘子最賢惠不過,悄悄包了一包首飾,叫錦兒到巷口押當了錢來,湊足了數,才把賣刀的漢子打發走。 「兄弟!」魯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慪死俺了!倒是什麼刀,值得一千貫!」 「大哥!」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過來,「做兄弟的,樣樣不如大哥,可這眼力上,須輸我一籌。」 一面說,一面把刀抽了出來。驟看不過一溜寒光,尋常利器,細看才知與眾不同!刀身隱現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魚鱗似的,層層相疊,越看越分明,而且寶光變幻,青紫迭起,真個令人捏上手就捨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冲拔根頭髮,就擱在刀刃上,輕輕一吹,立時兩段。 這一下把魯智深喜得打跌:「多說寶刀寶劍,吹毛斷發,今日裡,可叫俺開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冲指著刀柄之下,刀身起處,金線嵌成的兩個篆字,「這叫『青犢』,是吳大帝的三把寶刀之一。剛才我只抽出來略看一看,便肯出價,就是如此!」 「原來還有來歷。卻不知『吳大帝』是怎等樣人?」 「便是那東吳的孫權,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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