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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這時莊客已把禮物送了進來,四個盒子,一齊打開了盒蓋,請智真過目。

  「檀越佈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贈?」

  「些許薄禮,聊表敬意。」趙員外看著智真身旁的侍者說,「請收起來吧!」

  收了禮物,獻上茶果,趙員外看看已是說話的時候,站起身來,朝上一揖,朗朗陳告:「一事上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寶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今日,我這個至好姓魯,是關內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殺伐太重,情願棄俗出家。」

  這話一出口,先就驚了知客,幾乎跳將起來。只是此時趙、魯二人的目光,卻都專注在智真臉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見到。

  智真長老一樣也是驚異!白眉一揚,慈祥的雙目中,陡見精光,定睛看了魯達半天,微微地笑了。

  這一笑,趙員外才得放心,便接著說道:「萬望長老,大慈大悲,收錄剃度,成全了我的這至好,也了卻了我一條願心。」說罷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長老又來看魯達,又來微微發笑。這一看一笑,倒把從不知什麼叫難為情的魯達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麼客氣話來解一解尷尬,卻是想來想去想不出,只好把個頭偏了過去。

  只聽智真長老,微咳一聲,徐徐說道:「好一重因緣,光輝了老僧山門。趙檀越,我許了你就是!」

  趙員外一聽這話,隨即來扯魯達。魯達聽他擺佈,被扯到中間,頭被一撳,撲翻在地,向長老拜了幾拜。等站起身來,只見長老已自禪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齋食,接待施主。」

  說完,長老退入淨室,召集首座、監寺、書記,還有退院的老僧,一起來商議剃度魯達。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趕了來,有話要說。

  「長老!」知客氣急敗壞地說,「此人相貌獰惡,必非善類。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門。」

  「你是知客,須知應看趙檀越的面子。」智真轉臉來問首座,「你可有話說?」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長老的師叔,道行高深,一向認為佛門廣大,無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贊成的態度,所以這樣答道:「這位魯施主,老僧未曾得見,雖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開口,知客搶著說道:「首座若是見了此人,就不說這話了!哪裡來的向善之心?」

  「休妄語!」另一個長老告誡知客。

  於是智真繼續指名徵詢,有的順著智真長老的意思說;有的模模糊糊,說些仿佛玄妙,其實毫無主張的空話。正待問到一個年輕的執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語:「一著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悶氣的知客,一聽這話,好不高興,大聲贊道:「好禪機,好禪機!到底有人說了公道話!」

  「咄!」智真長老喝道,「各去持業!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個釘子,訕訕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將這句偈語點破,以後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著那年輕和尚身上問道:「既然『一著袈裟事更多』,何不脫了它?」

  「原想脫卻袈裟,無處安身立命。」

  「原來如此!」智真長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輕和尚語塞。此外亦再無人更有異議。

  智真長老便又說道:「莫說魯施主相貌生得獰惡,依我看來,便似文殊菩薩的坐騎,好一頭青毛獅子!」

  大家想一想魯施主那張青毿毿長滿了絡腮鬍子的臉,果然智真長老的形容絕妙,便都笑了。

  在禪房設齋待客的知客,此時倒又換了一副神色——既然擋不住智真長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結個善緣,所以頻頻勸餐,意思殷勤。魯達吃慣了大魚大肉,此刻吃頓齋,倒覺得別有滋味,心裡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語:「只見和尚吃齋,不見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頭上炙艾,燙得眼淚直流,只許念佛,不許喊痛,那刑罰可受不住!

  轉到這個念頭,胃口就倒了,手裡捏著半個白麵饅頭,看著知客問道:「俺有句話動問,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問出這等可笑的話來!趙員外正咽了口湯在嘴裡,趕緊轉過臉去,把口湯噴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魯達著惱,說一句「俺不幹了」,豈非功敗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說:「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魯施主你還只是個沙彌。要等修持期滿,定期開壇,好時再經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談得到受戒。」

  「怎麼?」魯達豹眼圓睜,瞪著知客問道,「等俺剃度了,還只是個沙彌?」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裡在罵:這殺才,好惡的形象,且嚇他一嚇!

  「好辦,好辦!」知客顯得極有把握地說,「等我上啟方丈,專為魯施主開一壇。香洞也別炙得多了,炙九個。不過疼個兩三天工夫,便即無事!」

  「你待怎講?」魯達的雙眼睜得越大,「疼個兩三天?兩三個時辰都難熬!」

  「那你依舊是個沙彌!」

  魯達想了一會兒,把手中半個饅頭往口裡一塞:「沙彌就沙彌,反正是個禿頭!」

  趙員外倒又笑了,但卻笑得淒涼!這麼個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誠有趣的好朋友,只為誤犯人命,硬生生讓他隔絕塵緣,遁入空門,可不是作孽?

  知客卻大為得意,心想這廝原是個沒用的草包,也像頭蠻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條繩,牽著它要東是東,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著走?

  魯達哪裡猜到他的心思,吃飽了摩著肚皮問道:「何時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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