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野豬林 | 上頁 下頁


  「休得無禮!」金老兒喝道,「快快燒起水來,伺候貴客沐浴!」

  聽說是貴客,小廝慌忙往後去了。金老兒把魯達領入宅後一間閣子,親自張羅茶水、擺設果盤,忙個不停。魯達看得不耐煩,大聲說道:「茶就免了也罷,有酒弄兩碗與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兒趕緊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輕快,那時再替恩公擺上酒來,才吃得痛快。」

  「既如此說,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魯達說著站起身來,只問,「在哪裡洗?」

  金老兒領著魯達來到浴室。水剛燒起,不過微溫,魯達等不得了,脫得精赤條條往浴桶裡一泡,泡了一會兒,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廝,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莢水,渾身上下,使勁擦遍,又自己動手洗了頭髮,然後夾頭夾腦淋了幾大桶水,多日來的垢膩盡去,真個如金老兒所說的「一身輕快」,異樣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兒取來一套七成新的山東繭綢衫褲,一件半舊藍緞背心,試一試,尺寸稍小了些。魯達哪顧得這許多,胡亂套上,趿雙涼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閣子。

  閣子中已設下酒食,一盤釀鵝、一碗肘子、數碟雜樣小菜,另外一盤白煮雞蛋,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進門條几上擺著一小壇汾酒,金老兒親自揭開蓋子,頓時香聞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魯達好不高興!兩足一甩,甩掉了涼鞋,爬上大方杌子盤腿坐下,流星趕月般,先拋了幾個白煮雞蛋在嘴裡,正幹噎得慌,小廝送上酒來,一把接過,大大地喝了口,把滿嘴的蛋黃蛋白送下喉去,才笑著說了三個字:「好痛快!」

  「恩公慢飲。」金老兒自取一小盞酒,隔席相陪,「現買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來,再為恩公洗塵。」

  魯達不會說客氣話,大吃大喝,約莫有八分飽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著金老兒點一點頭,意思是可以談談了!

  金老兒先不說自己,開口便問:「恩公如何取了鄭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號稱『鎮關西』,全不濟事,俺只打了兩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說著,把當日狀元橋下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還是從我父女身上起的禍!連累恩公到這等地步,不知何以為報?」

  金老兒一面說,一面要下座來行大禮,慌得魯達赤腳跳下地來,急忙攔住。等金老兒重新坐下,他才問道:「卻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門?」

  「這,說來話長。」金老兒草草交代:他原是東京府祥符縣人,在大相國寺前做個販賣冠帶的生意,消折了本錢,存身不住,不得已投親到渭州。不想時運不濟,所投的親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這些個,俺早已全知。」魯達不耐煩地打斷,「老丈只說,如何不投東卻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這一層,金老兒不免內慚。原來魯達拳打「鎮關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狀元橋下,先至招賢客棧——金家父女以鄭屠的指使,被軟禁在那裡。由於魯達一指頭戳掉店小二兩粒門牙,招賢客棧不敢阻攔,金家父女才得脫身,受了魯達所贈的二十兩銀子,重回東京。

  一出平涼東門,金老兒變了主意,怕鄭屠追來糾纏,所以覓了便車,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見一個東京的鄰居,要到河東去做買賣,結伴同行,直來代州。也是這鄰居的來頭,結識了一個大財主趙員外,看中金家女兒,養作外室,初成好事,還只五天的工夫。當初原是不肯與鄭屠做妾,才惹出一場偌大風波,哪知到頭來依舊與人做了外室!金老兒自覺這話在魯達面前說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這時被他逼緊了問,只得略略敘了究竟。

  魯達聽了自然不會覺得痛快,問道:「你女兒跟這趙員外,你父女可是自願?」

  如說不是出於自願,眼看又是一場禍事!金老兒慌忙答道:「自然是自願!」

  「自願就罷了!俺且喝酒!」說著,又幹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裡。

  「這趙員外可不是鄭屠那等人!」金老兒又作解釋,「生得厚道慷慨,也喜愛弄槍舞棒。聽我女兒說起恩公,只是讚歎,說無緣得會。誰知還是有緣!恩公見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魯達隨口敷衍著。

  「恩公,我還有句話動問。恩公是在此路過,還是特意投奔雁門?」

  「原是誤打誤撞了來的。想起有個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連累人家?」

  「既如此,這裡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兒極懇切地說,「好歹先住個一年半載,等我父女略報恩德。」

  「使不得,使不得!」魯達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俺不肯連累朋友,如何又連累你?」

  「恩公若說這話,便是見得我父女的心不誠。恩公請看,」金老兒手向窗外一指,「小女來也!」

  魯達轉臉望去,只見兩名丫頭擁著個盛裝麗人,嫋嫋娜娜地正走了出來——遽然一見,倒有些不敢相認了,但見她珠圍翠繞,體態豐腴,眉梢眼角,一團春意,正是那嫁了稱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樣。魯達記得在平涼所見——黃黃的臉,瘦瘦的身材,雖還生得清秀端莊,看去卻是一股苦相。哪知個把月不見,仿佛脫胎換骨,別是一人,俗語所說的「女大十八變」,竟不是騙人的話!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兒已走進閣子。魯達要下地來見禮,叫金老兒一把撳住,他女兒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禮。

  「休這等,休這等!」魯達叫道,「俺不慣受人大禮。這等是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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