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楊門忠烈傳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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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那不要緊,我來關照他,陪你一起去。」 說是說要自己願意,不必勉強,而何慶奇的做法,仍舊帶些強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來一說,他倒樂意,因為九曲洞中的神祕,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他更關心這一夜突襲的結果——說起來是童心猶在,要看這一場捉弄敵人的惡作劇,是如何有趣。 不過,他對何慶奇別具敬畏之心,彷彿遇到嚴父那樣,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訴,唯有連聲稱是。 冷眼旁觀的林震,卻看出他的心意,同時猜到楊信也有這番看熱鬧的意願。算一算時間,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說道:「這樣吧!你們後半夜再走。」 「你是說發動了突襲以後再走?」何小虎問。 「對了!」林震笑道,「那時候你們才會放心上路。」 「說得一點不錯!」楊信老實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牽腸掛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結果,我們見了孫副都頭,也可以跟他有句確確實實的話好說。」 何慶奇認為事不宜遲,但這個計劃既由林震負責,就不便多說甚麼,同意他們後半夜再走。 「現在我們商量一下。」林震說道,「我要瞭解情況,你們甚麼時候可以到?」 「如果五更天出發,總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楊信答道,「這是指一路順利的話,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說不定了。」 「路上不能發生波折,你們要特別小心。」林震說道,「明天黃昏到達,你們休息一夜,請孫副都頭連夜派人來。後天一早,我們等信息。」 「是!我一定把話說到。」 「也許半路上會遇見孫副都頭,你把這裏的情形跟他說,請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來,越多越好。同時要多帶鋤鍬之類的工具。」 「知道了。還有甚麼話?」 將一切細節及途中要攜帶的物品,應注意的事項都交代清楚,安排停當,何慶奇便要楊信和何小虎找個僻靜的地方,儘量休息——這還談不到養精蓄銳,只不過略微恢復消耗過多的精力而已。 山坡上一片嘈雜,人來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靜的地方,兩個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處,人跡不到,雜聲隔絕,看來可以穩穩睡一覺。 告知林震,他當然贊成,而且派了兩個人替他們守衛;同時答應,等到開始用石炮攻擊時,一定喚他們起身來「躬與其盛」。 ▼第六章 在洞口鋪好乾草,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殘暉猶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此時此地,真不能令人想像,身在戰場之上。 「小虎,」楊信睡不著,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家在那裏?」 「我不知道。」 「怎麼?」楊信奇怪地,「你連你的家在那裏都不知道?」 「我是個孤兒,是我爺拿我帶大的——」接著,何小虎將他的身世,約略說與楊信聽。 「這倒也好!何將軍等於你親生父親,父子在一起,還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不比我們,牽腸掛肚,老想著爺娘。」 「你這時候想家?」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老楊,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 「沒有辦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樣,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說,「索性談談你的家鄉。說出來,心裏比較好過些。」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十年,江南水鄉的風光,常入夢中。此生別無大志,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重新弄一葉扁舟,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漁樵終老,做個太平閒人。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 「這話不錯。所以你現在比我福氣,不會想家鄉,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換了我,你就會知道,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生在世上,就是一個情字。從前我養一條狗,這條狗大概也就等於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裏的癩皮狗,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我心軟了,拿牠弄到營裏。我爺不許我養,要我丟掉,我不肯,偷偷兒藏了起來。養到三個月以後,皮不癩了,長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緞子一樣,而且通靈性,營裏人人喜愛,我爺見了也不響——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的話,就那麼一次。」 「後來呢?」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催促著他講下去。 「後來到那裏都帶著那條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見不得壞人,營裏有個弟兄,最不成材,專好挑撥是非,算計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緣,就是見不得他,見了就汪汪大叫。那人當然也恨牠,然而只能恨在心裏。」 「為甚麼?」楊信問道,「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怕眾怒難犯,不敢跟牠過不去?」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黑子」後來也補了名字,吃了一份糧,說起來也是「弟兄」了,如果誰跟牠過不去,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樣,我爺是不答應的。」 「這倒有趣!」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營裏養狗、養猴子,不足為奇,「補名字、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 「這因為黑子立過功。有一次被圍,一個人都出不去,我爺寫了一封信,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讓牠奔回大營,現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因此,特為呈報,為黑子吃一份糧,上官來查點名額,牠也照樣站在隊裏受點。」 「這倒妙!現在那條狗在哪裏?」 「死掉了!」何小虎的聲音悽慘,「不該死而死的。」 「為甚麼?」楊信也很關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現在不明白。黑子後來成了瘋狗,咬死一個人。我拿鍊子將牠拴起來,我爺說不行,瘋狗一定不能留,讓我親自拿牠弄死。」 「那,你怎麼辦?下得了手嗎?」 「自然下不了手。也沒有人肯下手,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不用說,就是跟黑子不合的那個人。」 其實願下手者,正是擺佈黑棋的人。據說那是有意引牠跟毒蛇去鬥,搞成兩敗俱傷的結果。「為了黑子,」何小虎說:「從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淚,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傷心。」 「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尤其是患難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確是瞭解楊信的心境,他這話中,還是存著對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說:「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他也就等於沒有死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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