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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一下,當然導致了李郭關係的根本變化,由「中立親郭」轉而為「拒馮遠郭」;十二月二日發表了表明立場的通電。

  他的立場是「職司守土、保衛地方,此役倘有對於直隸擾害秩序、破壞和平者,惟有率我健兒、捍我疆土,人不侵我,我不侵人。」明明白白地表示,直隸是他的地盤,不容許國民軍侵入。當然,他作此強硬的表示,須有所恃,首先想到的是張宗昌,論公,直魯唇齒相依,是一起磕過頭的弟兄,所以「直魯聯軍」的新番號,很快地出現了。

  十二月三日,李景林所部與國民二軍鄧寶珊部,在直隸大城進行了歷時一個半小時的偵防戰,正式開火決裂,接下來便是第二天李景林發表痛詆馮玉祥的通電。同時李景林對郭松齡亦採取了行動,一面釋放郭松齡交給他看管的奉軍將領高維岳等人;一方面隔斷了馮玉祥與郭松齡之間的通路。

  這對郭松齡還不是太大的打擊;打擊最重的是,關東軍司令白川向奉、郭雙方提出書面警告,表示兩軍行動如果擾亂到南滿鐵路兩旁的附屬地帶,及日軍守備區時,關東軍職責所在,必要時將採取武裝行動。換句話說,郭松齡的部隊,不准越過南北向的南滿路及西東向的京奉路之交叉點的「老道口」,這個交叉點在瀋陽以西;倘不能逾此點而東,即無法到達瀋陽,無異為張作霖加上了最後的一道保障。

  郭松齡當然要提出交涉。由他的駐京的胞弟郭大鳴轉託黃膺白,向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嚴重抗議,理由是過去奉軍入關,都是暢通無阻;即就眼前而論,南滿路向亦正在運吉、黑兩省的奉軍南下支援,何得獨獨限制郭軍?這樣說法,理直氣壯;芳澤表示,果真郭松齡能打過遼河,乘勝往瀋陽追擊,應該沒有問題。

  問題是郭松齡能不能打過遼河?張學良集結殘部,在錦州拒郭的一戰,打得並不好,只靠率部退過大凌河時,破壞了鐵橋,暫時阻遏了攻勢,未來情況如何,頗為難說。因此張作霖特地於十二月八日,在瀋陽召開軍事會議,檢討局勢。

  通盤檢討下來,仍舊大有可為:第一、有關東軍幫忙;第二、李景林態度轉變,尤其是李景林與國民軍已經開火,如果直魯聯軍能夠擊敗國民軍,必然揮師山海關,自郭軍後路逆擊,郭松齡有天大的本事,亦難逃束手就擒的命運;第三、郭軍倉猝出關,冬天的裝備不夠,北國冰封,天氣嚴寒,大大影響了郭軍的戰鬥力及士氣;第四、京奉路的鐵軌,破壞得很厲害,郭軍工兵團,修一段走一段,進展很慢,最狠的一著是,張學良接受了他的好友,也是英文老師,任職京奉路局的英國人愛爾頓的建議,將沿線水槽完全破壞,火車行駛全靠水火相濟,缺水跟缺煤同樣動彈不得;拉民伕挑水,費時費事,自然限制了部隊的行動;第五、吳俊陞的騎兵,雖以中東路的俄國人,間接響應郭松齡,拒絕載運,但已入吉林省洮南?,正越過科爾沁大草原,兼程南下,「黑龍江馬隊」,自乾隆年間的海蘭察,一直到清末的僧格林沁,赫赫有名,這支生力軍一到,可使戰局改觀。

  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張學良個人的號召。郭松齡回師出關,是打的張學良的旗號,而正面抗拒的正是張學良本人。這一來郭松齡便變成師出無名了。而且,張學良馭下有恩;郭軍將士,愈逼近老家,便愈覺得自己的行為合不合中國軍隊傳統中所強調的「忠義」二字?因此張學良在前線喊話的效果很大,郭部團長以上的軍官幾乎個個在軍用電話中,與張學良訴道衷曲。只要時機一到,楚霸王四面楚歌、兵敗垓下的故事,立即可以出現在郭松齡的身上。

  因此,在這一次軍事會議中檢討下來,重新鼓舞了奉軍的信心,決定整兵再戰,全部兵力計有張作相所部兩萬八千;游金純軍八千;湯玉麟四千;張學良的總預備一萬,合計五萬人。主要裝備有野炮一百門。作戰方針是堅守遼河,以待局勢的變化。張學良除在遼河左岸,築了一道一英里長的戰壕以外,另外修築了一條接連京奉路的輕便軌道;他的司令部就設在裝甲火車中。

  在內外各種因素牽制之下,郭松齡竟有些舉棋不定了。本來他的左翼已佔領了營口,如果由張作霖的老家海城北上,經遼陽,拊瀋陽之背,出這一支奇兵,以張作霖的後防空虛必然震動,可以導致其崩潰。但郭松齡顧到,第一、路程較遠;第二、這條進攻路線正沿著南滿鐵路,可與關東軍發生衝突——他新請到的祕書長梁啓超的兒女親家林長民,可能提出與關東軍衝突,十分不智,主張循外交路線,取得日本諒解的建議,因而在軍事上,失去了制先的機會。

  見此光景,反而促成了日本軍方見機而作,準備打落水狗的計劃。其時瀋陽人心浮動,老百姓紛紛避難,西關的火車站中,擠滿了老弱婦孺,張作霖每天開會,除了大罵「郭鬼子」、「小六子」以外,束手無策。於是在遼陽的關東軍進駐瀋陽,派出部隊在瀋陽八個城門口站崗,代為維持秩序。

  這樣到了十二月十五日,日本方面有了新的行動,一方面在朝鮮日軍有一部分渡鴨綠江,向奉天移動;另一方面,關東軍司令白川,派了一個叫安河內的中佐,向郭松齡的外交代表齊世英,提出了第二次警告,南滿鐵路兩側二十華里,亦即十二公里以內,兩軍不得交戰。

  這是不平等條約上所規定的,日軍從來沒有執行過;一旦執行,對郭松齡構成了嚴重的抵制,因為自南而北的公路,是與南滿路平行的。郭松齡無法利用這條公路就甚麼也談不上了。

  但郭松齡仍舊相信芳澤謙吉的話是有效的,只要奉軍一垮,「乘勝追擊」,通過南滿路不成問題。事實上,他亦只有這條路好走,因此,集中五萬兵力,野炮二百四十門、迫擊炮一百五十門、重機槍一百五十挺,沿京奉線由溝幫子、大虎山一直開到巨流河西岸的新民屯,與張學良指揮的守軍,隔河對峙——這一仗打起來,是一場其硬無比的殲滅戰。

  不過,這只是郭松齡的想法,他的部下並不同心。其時他的部隊中,已流傳了一句口號:「吃老張家的飯,不打老張家。」同時郭部高級將領,鄒作華、高紀毅、張振鷺、劉偉、范浦江等人,在新民屯透過奉天總領事吉田茂所派的代表,與張學良取得了聯繫;甚至還利用日本的通訊設備,將郭松齡的部署通知了張學良。

  在戰線上,郭軍高級將領,自亦有很「實惠」的支援行動,最明白的一個現象,由河面打過來的炮彈,落地不爆炸;當然是指揮炮兵的鄒作華動了手腳,將炮彈的引信祕密拆除,或者把螺絲鬆開,引信與炮彈的接觸不良,自然無法引爆。

  話雖如此,張學良還是一步也不敢放鬆,連官長都抬了機關槍上前線。其時巨流河已經結冰,怕郭軍履冰而過,直撲十里以外的瀋陽,所以士兵除白天作戰以外,晚上還有一個任務便是用鐵鏟鑿冰,使河面的堅冰,不至連成一片;瀋陽城內每家皆備的鐵鏟,一齊都被徵用。

  這樣到了十二月廿一日,吳俊陞所派援兵的先頭部隊,騎兵四團由騎兵第七旅旅長王永清率領,星夜急馳長驅南下,側擊東西對峙的郭松齡,而且目標對準新民西南的白旗堡,打算截斷郭松齡的歸路。

  這就到了郭松齡唱「霸王別姬」的時候了。二十二日晚上,他在一家糧店召開軍事會議,表示將親上前線督戰,作背城借一之計。出席的高級將領,個個面現疲憊之色,有的瞠目不語;有的索性低下頭去,彷彿倦極入夢。見此光景,郭松齡長嘆一聲,宣布散會。壁上的掛鐘,嘡嘡地打了十二下,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會後郭松齡接到密報,他的部下由參謀長陳在新出面,代表鄒作華、高紀毅等人,正式經過新民日本領事分館向奉天接洽投降,提出的條件是:第一、赦免郭松齡;第二、保護投降者的生命財產。新民分館通知了總領事吉田茂,他親自向張作霖接頭,得到的答覆是:第二條接受;第一條拒絕。理由是奉軍的將領反對。

  郭松齡發覺已為部下出賣,就只能私下逃亡了。新民是七路交會的要衝,正東,越巨流河經張學良司令部所在地的興隆店,而達瀋陽;這條路郭松齡想走而走不通,自然不必再談。東南也是越巨流河,經大民屯至遼陽,亦無從考慮;西南到白旗堡,變成自投羅網。他唯一能走一條路是沿著巨流河西岸往南,希望能與佔領營口的部隊會合,性命可以保住一半。

  依照郭松齡的意思,打算騎馬逃走,但韓淑秀不會騎馬,他又不忍拋棄夫婦兼「同志」雙重身分的結髮之妻。倉猝間只好弄來一輛大車,連同林長民、饒漢祥,一起在凌晨二時,於大雪紛飛中,匆匆上路。

  這時,軍用電話中傳來天津的消息:十二月十八日,張之江下令總攻擊,與李景林的部隊,激戰了三天三夜;張之江大概讀過唐書,知道「雪夜入蔡州」的故事,命令士兵反穿老羊皮襖,利用雪色作掩護匍匐前進,竟能穿過對方防禦工事的鐵網,一直衝到敵軍陣地前,猝然發動攻擊,李軍大敗。十二月廿二日李景林退入天津租界;部隊則往德州方向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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