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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結果奉敕命令未到,主要原因是美國仗義執言,認為東三省的主權,屬於中國政府,日本此舉「未免大膽」。美國國務院要求日本在實際行動以前,須告知美國。因此日本外務省邀集陸海軍有關部門會商對策,代表外務省的森俗及陸軍都主張按照原定計劃進行,但海軍極力反對。最後取決於首相田中,他在別莊的遊廊中,徹夜沉思,終於作了保留奉張地位的決定。關東軍大感失望。

  其時在奉軍看,情勢已經非常明顯,一唯一的上策便是三十六計中的第一計,退保關外。但棘手的是直魯聯軍,張宗昌已拉著隊伍,退到灤河以東,白崇禧指揮的革命軍,亦已追到,隔灤河而對峙,白崇禧要求張宗昌投降遭拒絕後,準備渡河追擊,這樣且戰且走,就會把戰火帶到山海關外。因此張學良電請革命軍暫勿渡河,由他負責來解除直魯聯軍的武裝。白崇禧同意了。

  由於有張學良、楊宇霆負責善後,張作霖決定儘快退回關外。話雖如此,他走得還是很從容,電召在保定的張學良、楊宇霆、孫傳芳,在大元帥府舉行入關以後最後的一次軍事會議,發出前線總退卻的命令後,隨即邀請北洋元老王士珍,商量臨時維持北京治安的辦法。

  原來此時的局勢,非常複雜,也非常微妙,張作霖雖有意退讓,但日本軍閥卻正在想盡花招,阻止革命軍進入北京,日本天津駐屯軍司令新井,邀集各國駐軍司令,舉行聯席會議,提議劃天津周圍二十裡為「聯軍警備區」,不許華軍侵入;但英美等國司令,都認為應以防守租界為限。及至得悉張作霖決定一總退卻」時,又提議由各國聯軍分別把守北京各城門,不准任何軍隊進入;這完全是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北京的辦法,侵略的形跡,更為明顯,自然越發不能為各國駐軍司令所同意。

  另一方面,革命軍因應的措施,頗為謹慎,蔣介石與馮玉祥、閻錫山在徐州、石家莊等地會晤後,一致同意由日本軍閥及政府並無任何重大衝突的閻錫山接收北京,以期減少日軍的敵意。於是閻錫山釋放以前扣留的奉軍高級將領于珍,賦與他一項與張作霖接洽和平接收北京的辦法,終於達成了協議。

  當然在這一個龍蛇混雜的時期,總還有人打著乘機崛起的如意算盤,其中最熱衷的兩個人,都住在天津租界,一個是齊燮元,向革命軍輸誠,希望收編孫傳芳及直魯聯軍的殘部,成立第五集團軍;一個是段祺瑞,派安福系政客姚震,五度密訪芳澤謙吉,希望在此政權將成真空之際,由日軍保護他到北京組織臨時政府。當然,這是妄想。

  六月一日,張作霖在居仁堂以茶會招待外交使節團話別;接著又傳見北京商會會長,表示他即將離開北京,政務交國務院代行,北京的秩序,請王士珍負責。各國使節及北京商會會長,提出同樣的要求,希望張作霖派他的衛隊鮑毓麟旅,暫駐北京,維持治安。使節團並且提出保證,鮑旅將來可以安全退出關外。張作霖也同意了。

  日本自然不甘心他們的種種陰謀落空,因此芳澤謙吉奉令作最後的掙扎。原來自森烙主持的大連會議結束後,即由芳澤代表日本向張作霖提出一份「滿蒙黨書」,除了新五路問題以外,另外還提出四項要求:第一,所有東三省境內中國鐵路與日本利益相抵觸者,一律不許建築;第二,日方有權開發東北礦產及建立大型鐵廠;第三,由奉方委託日本銀團代為整理奉票;第四,日僑在東北與本地人雜居。

  張作霖對這項「覺書」自然不能接受,但亦不願明顯拒絕,以致引起嚴重衝突。因此,仍舊使出與楊宇霆合作慣了的「太極推手」,你推我,我推你,一味敷衍;在交涉過程中,消息外泄,以致東北各地展開了風起雲湧的反日浪潮。張作霖一方面利用此種情勢,作為拖延對日交涉的藉口;一方面撤換了對日態度強硬的奉天省長莫德惠,代之以較為緩和的劉尚清來敷衍日本。

  敷衍拖延到張作霖正式宣佈自我解除政權,便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日子,所以勞澤在居仁堂的茶會以後,秘密拜訪張作霖,勸他接受「滿蒙覺書」中的條件,否則對他不利;但如接受,則日本可以保護他由大連返回瀋陽。張作霖一口拒絕,態度非常堅定。不管芳澤如何以暗示方式作威脅,他仍是那句話:「我姓張的不會賣國,也不怕死。」

  等芳澤黯然而去以後,張作霖立即召集親信密商,大家都認為芳澤所說由大連回瀋陽,是坐南滿鐵路的火車;這是否意味著京奉路會出問題呢?於是分別電詢負責北京至山海關警戒責任的第五方面軍團軍團長張作相,及作為看守後方的第六方面軍團軍團長吳俊升,有何情況。

  張作相及吳俊升相繼電複,保證北京至山海關及山海關至瀋陽的安全;張作霖決定仍循京奉路出關。雖然也有人建議,坐汽車取道古北口出關,但這條路坎坷險峻,不但顛簸之苦,難以忍受,而且在山路中有傾覆之虞,並不安全,因此,說過也就算了。

  不過,為了防備萬一起見,決定了兩項行車的原則,第一,起程日期及時間保密;第二,行車途中,或快或慢,機動調度。專車是早就預備好的,一共兩列,停在前門東站,都在升火待發的狀態之下,六月二日傍晚,京奉路局接到電話通知,專車要出發了。七點多鐘人到了,但不是張作霖,而是當家的「五夫人」。張作霖是在半夜一點鐘,已是六月三日了,方始乘車離開順承王府,十分鐘後便已到達前門東站,張學良、楊宇霆、孫傳芳等著在送行。一時十五分開車,專車共十八輛,同行人員有北洋政府「送終內閣」的總理潘複、莫德惠、劉哲、于國翰,以及日本顧問町野武馬、嵯峨誠世。

  清晨到達天津,潘複及町野武馬下車,而上車的是楊宇霆的心腹,總管東北交通的常蔭槐。當天下午車到山海關;在瀋陽的吳俊升,特地趕來迎接,列車經過重組,張作霖的座車改在第四輛。

  吳俊升雖是山東曆城人,但在張作霖的一班「老弟兄」中,兩人的感情特厚;郭松齡倒戈,兵迫瀋陽時,吳俊升的黑龍江騎兵,星夜急馳,及時趕到,活捉了「郭鬼子」更是奇功一件。從張作霖進京以後,他們有半年多未見了;從訂交以來,從未有這麼長的日子的睽隔,所以一見了面,親熱異常,吳俊升一直在張作霖的車廂中,抽大煙、聊天,還來了一場牌九,在這歡然敘舊,渾不覺漫漫長夜的氣氛中,他們怎麼樣也想不到,離鬼門關是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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