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五八


  「事實會證明你的想法錯誤。」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沒有理由對自己絕望。以現在的醫學發展來說,肺病並不是不治之症,最要緊的是你得恢復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

  「你說得不錯。可是我的病有誰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Consum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 ——編者注)這個詞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麼程度,無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斷她的話,「你講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簾。」

  「不,我現在很舒服,你聽我說下去。」她說,「為了愛,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實。這話也許說得不夠明白,不過我確有充實的感覺。一個人在愛撫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她臉上現出一片異常愉悅安詳的神色:「而我,有媽媽,有伊裡奧,還有你這樣可愛的朋友,我覺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經太多了。」

  「但是,」她忽然變得悽惶地說,「我所怕的是你們不會跟我一樣想!你或許比較看得開,媽媽和伊裡奧呢?」她強忍著眼淚說下去:「黃,我真感激你來看我,我死後請你照顧我的媽媽,同時,同時開導開導伊裡奧!」

  我再無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間房,茫然地朝外看著。窗外,一個花匠在修剪法國梧桐,一對中年夫婦推著一輛嬰兒車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悠閒地漫步,幾個外國孩子戴著大得不相稱的手套在投壘球……

  我從玻璃櫃裡找出小半瓶白蘭地來——該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種琥珀色的液體,鎮靜了我的神經。「是如此美麗的一個靈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為一,安妮居然表現出生命意識的最高形態。想不到諸般苦難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這個善良的靈魂修飾得如此醇美無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過甚,舍貌取神,變得無所寄託。「彩雲易散,琉璃易碎!」想到這裡,我真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轉眼三天假期滿了,我必須搭夜車趕回去,臨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別,說:

  「過三個星期再來看你。好好養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時,你的健康狀況一定有很大的進步。」

  「一定來,三個星期之後。噢,媽媽,請你去打電話叫車。」

  她向我和雲叔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異議。目送著她母親離開房間後,她叫雲叔扶她坐起來輕聲說:

  「不要讓媽媽看見,我有東西給你們。」

  不知何時,她枕邊放著個非常精緻的錦盒,她打開它向雲叔說:

  「可惜我不會寫詩。」

  遞給他的是一片紅葉——那也就是雲叔給她的。上面寫著「愛你」——「安妮」的諧音。

  「這個給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張。」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張四英寸半身照片。後面寫著:

  給我的應該忘記國籍的朋友黃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麼隆重而又難以接受的禮物!薄薄的一張相片,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看看雲叔顫抖的嘴唇和手,強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從深宮裡放出來了!」

  「那就是說我將不再過那種嚴肅的生活?」她馬上接過來說。

  與我們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顯得很愉快輕鬆,好似一個用功的學生解決了一道繁重的數學題一般。

  回來銷假以後,處理積壓著的沒有時間性的公務,倒成為我的一種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雲叔的信在等我,有時寫得很短,有時很長,或者是一張郵片。那些信,有時使我發愁,有時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發愁或者安慰,都不僅是為安妮或雲叔,而是既為安妮又為雲叔。因為他們不是我的兩個朋友,而是兩倍分量的一個朋友。

  安妮的病有時很好。雲叔在信中說: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極少。下午天氣很暖,她要我打開窗子,讓春風來探望她。五點鐘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選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時候,她常要我念詩給她聽,所苦者是材料難找,窮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節奏明快、充滿生機的詩,我真想不起來誰的集子裡才有?

  有時極壞:

  據媽媽說:昨晚安妮咳了一夜,雙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劉博士來看,還不是那一套「慢慢來」「精神治療」。騙錢的飯桶!

  有時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實是事實,看來我總不免枉具癡心。每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像掉在井裡。「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最令人傷心的是她沒有半點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責罰更為嚴厲,斯之謂歟!每天看著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臉的媽媽,我快要發狂了。真的,萬一她有不測,我是否在情感上負擔得住,毫無把握。到那時若是沒有人笑我懦弱,那麼跟她一路走,或許是最聰明的辦法。

  有時歡樂逾恒:

  你來信說:即或安妮不測,我也應該覺得幸福,因為有一個可供我終生回憶的人。這話不錯,不過還不致如此。我終於不能相信安妮會死。太不可思議了!人定勝天這句話,讓我們合力來證實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來聽取我的婚後計劃。經過這次「浩劫」,我真視富貴如浮雲。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復就結婚,家母縱不贊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時棲霞深處,結茅而居,庋書萬卷,藏酒百鬥,只許黃千里一個人上門。如何?

  來時帶點香榧和核桃糖來,她饞得厲害。

  最後,當我準備再度去上海時,接到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時好時壞中,但自前天起,大為惡化,而今天又突然變得很有神氣。傍晚量熱度,打破了三個星期中的最高紀錄,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滅之前最後的燃燒。所謂迴光返照,不就是這種現象嗎?我害怕得很,需要一個較為堅強的人在旁邊支持我。接到信馬上來,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間的路,快走到終點了。是我的哲學誤我,還是我辜負了我的哲學,我現在無力去辨別。總之,我覺得她熱情奔放,我保守退縮,相互之間,原有距離,但誰想得到我們和諧一致時,卻是個不可收場的大悲劇,天公如此安排,豈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亂,無不盡意。何時來,先示一電。

  雲 五月十一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