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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愛和血的二重奏

  1

  「你!」

  「你!」

  我和粹民不約而同地叫起來。隨即,一隻壯健的手緊緊地握住我,使勁地搖撼。他那滿滲著汗水的軍便服,也因而微沁出酸味。但在我,這仿佛是一劑「嗅鹽」,只令人感到刺激和輕快。

  「走!到家談去。」我用另一隻手拍拍他的肩。

  「方便嗎?」

  「你還沒有改掉你這句口頭禪?」我笑道,「公家眷舍不夠分配,我住在外面,方便得很。」

  好朋友久別重逢,何況又是如此偶然,滿懷說不盡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因此,坐在公共汽車一角,我們只是默默地相看著。好半晌,我說:

  「你黑多了。」

  「是嗎?」他下意識地摸摸臉,「大概是叫海風吹的。」

  「你現在哪兒?」

  「我在外島。」

  「外島?金門?」

  「不,大陳。」

  下了車到我家只有一箭之路,邊走邊談,他開始問起我的妻。

  「則華姊身體還好?」

  「還好。她也常提到你呢。」

  「該有孩子了吧?幾個?」

  「慚愧!還是勞而無功。」

  「也好。」他毫不思索地接下去說,「少一點牽累。」

  我很奇怪他的見解,因為他一直是主張一個美滿的家庭重於一切的,所以對於對象的選擇異常嚴格,以致遲遲未婚。而且他也曾竭力鼓吹「孩子為家庭中心論」,那麼,何有牽累之言?我又想到:他是不是依舊獨身?或者結了婚而並不理想,乃以孩子為牽累?

  但我這時來不及去問他,因為已走到了家。推開竹籬,我高聲叫喚:

  「則華……」

  「不要叫!」他打斷我的聲音,「她在哪裡?」

  「大概在做飯。」我指著右面的廚房說。

  「等我來嚇她一跳。」

  他還是那樣淘氣,躡手躡腳地躲到廚房的窗戶下面,敲敲板壁,然後猛一探頭。

  「誰?」妻子大聲地喊著,「啊——是你!」她扔下鍋鏟,奔了出來。

  「想不到是我吧?」

  「真是想不到!你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來的臺灣?怎麼不給我們寫信?來,裡面坐。」

  這一連串的問句,使他無從置答,只是微笑著跟我們進了屋。妻看見他那為汗水滲透的衣服,勸他先洗個澡。

  「方便嗎?」他問。

  「不方便。」妻故意這樣說。

  「哈——」粹民爽朗地笑了,滿嘴雪白整齊的牙,襯托著那張黝黑的臉,極容易地使人聯想到一種牙膏的商標。

  2

  為了款待粹民,妻破例買了兩瓶酒,但一瓶都沒有喝完,因為粹民已不復從前那樣宏量,而且忙著談話,顧不得喝酒。我們談到五年前在海口分手時的那種悲涼的心情,談到大陳的激昂的士氣和艱苦的奮鬥,談到他的生活和近況,他還告訴我剛受完一種專門的軍事訓練正在候船回大陳。

  吃完午飯,他要出去,妻則竭力勸他在家休息,粹民說了許多理由,都不能改變妻的主張,逼得他沒有辦法,只好老實告訴她,有一個不能不踐的約會。

  「朋友的約會?」

  「嗯。」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粹民遲疑了一會兒說:

  「女朋友。不過,」他加以補充,「並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種女朋友。」

  「這才叫作賊心虛。管你是哪種女朋友,反正晚上等你回來吃飯……噢,」妻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把你那位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種女朋友帶來,成不成?」

  「沒有什麼不成。不過,方——」他突然省悟,把那句口頭禪縮了回去,「不過,不必費事弄什麼菜,就準備點兒——不,我不知道她愛吃什麼——回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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