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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什麼?」

  「你看!」她把照片遞給她丈夫。

  「這誠然是一種巧合,但有什麼不好呢?」性存仔細看了照片以後問。

  「這樣一個人在竹士面前,不會加深他的感觸?」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性存搖搖頭,「或許正可以代替那個死了的人,給竹士某一種程度的安慰。」

  「哼!」蕙風不屑地回擊,「男人總是這種自私的想法。」

  「對了!這一點我倒可以代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承認。不過,」他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你得知道,女人原是為安慰男人而存在的。」

  「男人呢?」

  「男人是為保護女人而存在的。」

  「真不要臉!」

  彼此都笑了。

  3

  由於抗生素的效力,竹士的熱度被限制在三十八度以內,而且日漸有下降的趨勢。

  他們給竹士的幫助,正如兩性性格上所表現的特徵。恂如和性存只是科學地為竹士分析病情,告訴他應該怎麼做、怎麼想,毫無保留和顧忌,把竹士看作一個最堅強最能合作的病人。蕙風和芬妮則是細心的照料和殷切的安慰,她們讓竹士自己發現,應該怎麼做、怎麼想。

  這些清明的理智和似水的真情,匯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度鼓舞起竹士的生之意志。在他那荒蕪枯瘠的心田中,重新茁長出希望的綠苗。

  他深深地感激著,深深地感激和享受著這天地中的溫暖。

  這是竹士畢生難忘的印象,特別是對芬妮。在他的眼中,芬妮不是一個護士,而是母親、妻子和朋友的綜合體,她似乎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智慧,能夠察知竹士的需要——是他已經想到的和正要想到的,而及時做適切的安排。因此使竹士初次瞭解,在這個世界中,女人對於男人的重要性,遠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

  然而,在感情上,竹士究竟缺少一些東西,那是唯有他的妻子才能給他的。雖然芬妮是如此地酷肖他的妻子,這一點也是芬妮所想像不到的,但她終於知道了。

  那是竹士剛脫離危險期的時候,為了保存體力,他還被禁止多說話。事實上他也不想說話,因為對於他自己,慘痛的記憶猶新,只願保持沉默;對於別人,他的感激不但非言語所能表達,甚至言語還變成多餘。不過雖然這樣,他卻並不感到寂寞,芬妮常以圓潤清澈的聲音,替他念一些流暢清新的文藝作品,或者放一張旋律明快的輕音樂唱片,使他覺得並不缺乏心靈上的滋潤。

  這一天晚上,在幽幽的燈光和幽幽的花香籠罩之下,一位田園詩人的閒適的心聲,將竹士漸漸引入夢鄉。朦朧中還可以意識到芬妮合上書本和關熄床前檯燈的聲音……

  然後,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又醒了,聽到芬妮和蕙風低聲談話的聲音。他不敢張眼,也不敢轉動身體,怕打攪了她們。

  「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是蕙風在說,「他的太太跟你長得像極了。」

  「你見過他太太?」芬妮問。

  「沒有,我只見過照片,那照片還在我手裡,明天你一看就知道。」

  「照片是靠不住的,也許某一個角度看來相像,另一個角度就不同了。」

  「這話當然也是,不過那天他要我背著你看那張照片,你想那是什麼意思?若不是他覺得很像的話,就不必多此一舉。」

  良久,芬妮又問:「他太太呢?」

  「死了!」

  「死了?」

  「嗯。」

  忽然,一塊輕軟的紗布覆在他眼上,有人在替他拭去淚痕。

  「不要難過!」是芬妮的聲音,「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要勇敢一點。你需要的是時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芬妮!」他不由得率直地叫她的名字,「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他將頭一側,用左頰壓著芬妮的右手,真的嗚咽起來。

  芬妮鼻子一酸,趕快轉過臉去,閉上盈盈欲淚的雙眼。她想不到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只是用另一隻手去撫摸他的頭髮,就像一個慈母撫慰一個歷盡艱辛重又回到母親懷抱的遊子一般。

  4

  竹士躺在床上的第三個星期,病情已進入恢復期,他被允許坐起來靠著,並且可以跟探病的人做有限度的談話。

  一天下午,蕙風興沖沖地拿著一瓶葡萄酒進來:「竹士,我請你喝酒。劉先生說,酒可以讓你的體溫稍稍下降,鼓舞神經,並且有節減蛋白質分解的效力,對你的病非常有幫助。」

  一個病人被准許喝酒是件很有趣的事,竹士雖不善飲,卻也願意試一試。於是,蕙風去取來三個玻璃酒杯,紫紅而澄明的液體發出誘人的顏色和香味,伴著明快的蕙風和嫻雅的芬妮,使竹士覺得那情調比酒的本身更容易醉人。

  喝完一杯,竹士又要一杯。那種芳醇的飲料確是有鼓舞神經的功效,竹士枯瘦的臉上,開始浮現愉悅的神色,微笑著說:「我最近方知道,在某些情況之下,一個人生病也是種幸福。」

  「我也要感謝你生這場病。」蕙風指著芬妮說,「你這場病讓我結交了一個好朋友。」

  「真是,我不曉得應該怎麼樣感激你們。為了你們,我覺得不能不活下去。」

  「你看你這話多沒有出息!」蕙風說,「難道不為了我們,你就不活下去?你有你的責任,至少是對……」

  蕙風雖住口不說,當然竹士也知道他自己對誰有責任。「不錯。」他解釋著說,「不為你們,我還是要活下去的,不過那只是消極的。」

  「這話似乎不然。」沉默了半天的芬妮,開始發表她的意見,「凡是完成一種責任,都是積極的。」

  「真的,你快點好起來吧,你還有許多責任要盡。今天有兩位新聞記者來訪問,我告訴他們你正病著,他們同意等你好了再來看你,同時答應暫時不發表消息……」

  「如果一發表,」芬妮插進來說,「我怕那些慰問信比你一生收到的信還要多。」

  竹士怔怔地聽著,不發一言。蕙風知道他因為芬妮的話,又感動得傷心,趕緊談些別的事,岔了過去,然後告辭回家。

  「坐得太久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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