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一四


  ▼失落的筆記本

  1

  當陳振聲付出支票,從店員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錦盒,再度揭開盒蓋凝視時,內心充滿了幸福和感激。盒子裡深藍色的絲絨底座上,穩穩當當地嵌著一隻鑽戒,兩個克拉的上好的火油鑽,像萬花筒似的閃爍著千百種異彩,襯著精巧的鑲工,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完美無疵的,就像丹珍一樣,也似乎唯有丹珍那雙美麗而靈巧的手,才配戴這樣一隻鑽戒。

  他知道,丹珍一定會喜歡這件慶祝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的禮物。然而他也知道,她所重視的是他寄附在這件禮物上的歷久彌堅的愛意。十五年來,她給他的東西太多了,溫暖的家,聰明茁壯的兒女,溫柔體貼的照料,比這更大的鑽戒——讓他拿來作為從商的資金,甚至於還有他的生命。在一無缺憾的生活中,有時會產生出很傻的念頭,他惴惴然怕過多的幸福會讓他承受不住,所以遭遇一些小小的打擊,譬如生幾天病或者一筆生意做得不太好等等,反而可以使他心安理得,甚至於有一次失竊,他執著於「財去身安」這句可笑的俗語,幾乎都不想報案。

  當然,凡是能夠讓他為丹珍盡一分心意來博取她的歡心的任何機會,是他從不忽略的。因此,早在三個月之前,他就在為將於下個星期來臨的結婚十五周年紀念籌劃慶祝的節目。他建議到日本去做一次休假旅行,但好客的丹珍情願請幾個好朋友到家裡來分享他們的快樂。於是,他把準備去日本度假的費用,移來買了這只鑽戒。丹珍並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故意瞞著她,為的是好讓她得到意外的驚喜。他想像著夜闌人靜,在燈下把這個鑽戒套到丹珍手指上去,比十五年前在上海金門飯店的禮堂中表現同樣的動作時將更感到甜蜜。

  他很仔細地把那錦盒放進口袋,在店員殷勤的道謝之下,出了店門。坐上汽車,按照預先計劃好的路線,去拜訪幾個好朋友,當面邀請他們參加他和丹珍的慶祝宴會。

  走到第五家,已是上燈時分。他的一個患難之交,也是個很成功的商人吳沛炎留他吃晚飯,他起先不肯,但吳沛炎說是有話跟他談,才留了下來。

  飯後,吳沛炎把他帶到他的小書房裡,關上房門,輕輕地說:「孫志華昨天從香港回來,他在香港遇見一個人,你恐怕猜不到。」

  「誰?」

  「楊毅!」

  「楊毅?」

  這個名字就像一把利斧,輕易地砍落了他的記憶之門的鎖,也將砍落封藏著神秘答案的箱子的鎖。

  「他剛從大陸出來。」吳沛炎說。

  「那是當然的,以私人的立場,我們可以幫他的忙。但是,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呢?」

  「據他自己說,他是清白的。」

  「他怎麼說法?」

  「他說,當天上午,他照預定的時間打電話給你,發現對方把聽筒拿了起來,可是並不說話,似乎在等他先開口的樣子。這跟平常和你通話,由你先問的習慣不同,他就警覺到形勢不好,把電話掛了。回家的時候,在弄堂口碰到房東的孩子,告訴他,說有兩個人在家裡等他,他就沒有回家,買了一張車票到鎮江,轉揚州回如皋老家。以後大病了一場,始終沒有辦法跟大家聯絡。」

  「就那樣簡單嗎?」陳振聲問。

  「似乎是的。」吳沛炎點點頭。

  「那麼,到底是怎麼出的事呢?孫志華問他沒有?」

  「當然問了。他發誓說他不曉得。」

  「這就怪了。」

  「不過他分辯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他說,如果是他告密,抓進去的不應該是這幾個人。他所掌握的『關係』都好好兒在那裡。」

  「照這樣說,應該——」他突然頓住了,就像暗夜裡穿越崎嶇的小路,突然警覺到前面將有失足的危險,而猛然駐足一樣。

  「你怎麼不說下去?」吳沛炎問。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敲敲腦袋,軟弱地答說。

  2

  陳振聲記起了他失落了的筆記本。

  他清楚地記得,十七年前在上海,當他獲得第一份職業,開始工作的第一天,就買了那一本紙張粗劣、看起來一點也不惹眼的小筆記本。跟他的職業一樣,替一個在汪偽政府做「司令」的王家當私人賬房,都是卑微不足道的。

  但在卑微的表面之下,他有著深深感到光榮的內容。在王家,他獲得了許多珍貴的偽府軍事調動及「要人」行蹤的情報。在那本小筆記本裡面,瑣碎的、看來像是私人的零用賬之中,隱藏著極其機密的聯絡訊號。

  他住在王家,表面的工作非常清閒,唯一的干涉來自丹珍。丹珍跟王家是親戚,她的父親是金融界的巨頭,跟偽府的要員有很密切的往還。因為如此,他不大願意理她,但丹珍總是找機會跟他接近,光是設法推拒她的層出不窮的約會,就得花費他不少珍貴的時間。

  然後有一天,他被捕了。

  那是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他正要上床,聽差來喊他,說「司令」請他有事商量。

  去到客廳,看見「司令」板著臉一語不發,另外有兩個不相識的彪形大漢,一個守住門口,一個站在「司令」身邊,左手叉腰,衣襟被掀了起來,褲腰上插著一把手槍。從他的臉型來看,顯然是一個日本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