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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3

  若就邵祥過去的境遇來說,那個職業對他並不算是委屈。有許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慣的,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後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時間。到晚上九點鐘以後,才是正式工作的開始,而以午夜前後為最緊張。一直到清晨之時,算是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對於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適應,而且把時間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飯以後,深宵顧客稀少的時候,隨時隨地可以攤開書來,聚精會神地讀幾頁。

  他工作得很勤奮,做事幹淨利落,對顧客伺候得很周到。老闆的稱許、老闆娘的親切,以及顧客表示滿意的臉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來說,他過得很快樂,只有在想到家棻時,心裡拴了老大一個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時,他才恨他的職業,覺得那是低微得見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緊張好幾次,尤其在電影散場時,潮水樣的行人從他那攤子的案板後面穿過,如果家棻在那裡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見他叔叔和嬸子。想得到的,他嬸子要是看見他在這裡,一定會揚起顴骨高聳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他多爭氣,自己會掙錢了。可就是給人呼來喝去,吃的冷飯剩菜!」

  那時該怎麼辦呢?他連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這樣一張一弛的情緒中,一天天消逝。滿了一個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賺來的錢,工資加上均分的小賬,一共是兩百五十多元。

  好幾天以前,他就在計劃這筆錢的用度了。曾想積蓄下來準備進補習班繳學費,又想替自己買一身衣服。直到揣著錢上街之前數分鐘,他才決定讓他的朋友來分享他的驕傲和快樂。

  於是,在鬧區中走過來走過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櫥窗,買下了他認為最適宜的禮物。給老陳的是一個日本貨的打火機,給家棻的是一個別針——澎湖特產的文石,雕出兩朵美麗的玫瑰,花瓣上有一兩處晶瑩發光,映著陽光一閃一閃,真像朝陽裡的露珠。

  餘下的錢,他替自己買了雙球鞋,還有練習本子、鋼筆和墨水。

  當那只小巧玲瓏的打火機托在老陳掌心中時,他歡喜得都快掉下眼淚來了。絮絮不斷地問這問那,他也一直陪著老陳說話。但到火車站的大鐘指到十一點半時,他堅決地要走了,無論老陳怎樣留也留不住。

  他沒有告訴老陳,他還有一個禮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學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來所準備好的那一套話,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現在要告訴她,說是在一家什麼大公司當職員,她一定會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變成不可饒恕的欺騙了。

  如果不說在什麼地方工作,她當然要問。那又怎樣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難懂的事出現,如果她不肯收下這個別針,那又是多麼難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氣餒,終於半途折回了。那個美麗的別針,擺在他口袋中一連好幾天,成為精神上一種很重的負擔。

  這一天天氣突變,壞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樣,斜風細雨,整日不休。不過到了晚上,攤子還是照常擺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憐,四張桌子經常是空著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顧先生,倒真是風雨無阻,而且仿佛特別捧場,平常總是喝酒喝到十點多鐘就走了,這天過了十一點還不想站起來。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歡淺斟低酌的客人,兩小盤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兩個鐘頭。

  「再來一瓶!」顧先生揚揚酒瓶向老闆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顧先生用剛剛可以使他聽得見的聲音說:「阿祥,我托你辦點事。認得我的腳踏車吧?你把它騎到圓環××旅館門口,有人看見我的車子會上來跟你說話,他只要說他姓張,你就把車子交給他,趕快回來。」

  「現在……」

  「不要多說。照我的話做。」顧先生的話,具有很威嚴的命令的意味。同時邵祥發現褲袋中悄悄塞進來一樣東西,隨即辨出是一小卷鈔票。

  「顧先生,這個不需要。」

  「別嚕蘇!悄悄兒地去。」顧先生努努嘴說,「別讓那個人看見。」

  邵祥想了一下,說:「好的,讓我告訴老闆一聲。」

  顧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過你不要說是我讓你去辦事,隨便找個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顧先生的委託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還是那一小卷鈔票的誘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點,下車等待,不到五分鐘即有人上前搭話,問明姓張,交了車子,搭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回到攤子上,來去不過半小時。顧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離去。

  又過了半個小時,來了兩個刑警,把邵祥帶走了。

  4

  那是一種被禁閉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為什麼被關在這兒,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變化,更不知道將會發生怎樣的災禍!

  邵祥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必是聽了顧先生的話,才闖下了什麼禍!

  幸好老陳很快地趕來探望他,隨身帶來一份報紙,讓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團。原來那位顧先生,竟是一個黑道中人,以販毒為業。這天刑警得到密報,綴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證據,無法下手逮捕。姓顧的卻也機警,一看形勢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脫身。殊不知這輛腳踏車的移轉,恰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示。果然,從那車座下面搜出來價值好幾萬元的海洛因。罪證確實,所有疑犯在短期內被一一被捕。這段消息內也提到邵祥,說他擔任運送毒物的工作。

  「這怎麼辦呢?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臉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顫的聲音訴說他所知道的一切,並且取出那一小卷鈔票來作證。

  「籲!」老陳舒暢地透了一口氣,「不要緊。」他很有信心地說:「不要緊,你只要照實說,沒有什麼關係。而且照你的年齡來說,更可以原諒的,你放心好了,絕不會有什麼!」

  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種新的恐懼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個人猝然被剝去衣服,展覽在大庭廣眾之間,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個人希望隱蔽的部分。那比被關閉在黑屋子裡,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會不看報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個人,因為報上把他的身世記載得明明白白。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職業,而且認定了他是卑鄙下賤的販毒者。

  那麼,她會怎樣想呢?怎樣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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