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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是的。」蔡鍔抑鬱地答道,「我心裡很難過。」

  「我也替你難過,而且替你可惜。好端端地何必撕掉了它?」

  「留著是個禍根。」蔡鍔又說,「明天上午,你想辦法把這些碎片燒掉。要仔細,不要有一個字流到外面。」

  小鳳仙當然能夠會意。「我知道。」她說,「我親手來燒。」

  「希望明天下午放晴。我要去辦些雜務。」

  「雜務不會叫人去辦?」

  「何必擺官派?而且有些雜務也是別人辦不了的。」蔡鍔又說,「你明天一早起來,先打個電話給小靜,約她下午下了課出來吃飯。」

  小靜姓胡,是個孤女。她的父親是蔡鍔的同學,也是部下,一病不起,將孤女托給蔡鍔,是小鳳仙也熟識的。

  等他睡醒張眼,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肇和艦起義的消息。匆匆下床,不及漱洗,先要報紙。清吟小班只有「群強報」,專門登載用淺近白話寫的社會新聞、梨園消息,以及胡同裡那個姑娘「摘牌子」,那個姑娘跟那個姑娘「拜把子」之類的豔屑,要想靠它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是辦不到的。

  好在胡同口上就有一家「南紙鋪」帶賣報紙,當下叫人把所有的報紙都買了一份來,細細翻閱,內容大同小異,跟前一天夜裡在北京時報所得到的消息,無甚區別。唯一的例外是薛大可的《亞細亞報》,稱革命黨為「亂黨」,大加攻擊,又有一條「獨家消息」,說「亂黨」設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漁陽裡的五號的機關,為巡捕房所破獲,「亂黨鼠竄而遁,狼狽不堪。」

  看樣子是失敗,蔡鍔自是黯然不歡。不過《亞細亞報》的消息,就算確實,也可以看出,並無黨人被捕,總算不幸之中大幸,是唯一可以安慰的事。

  暫且拋開了這個壞消息,他才發覺小鳳仙不在班子裡。問起來才知道出去不久,臨走以前留下話,要蔡鍔等她回來再出門。

  一等等到午後一點鐘,才見小鳳仙踏雪而歸,進門就說:「我看胡小姐去了。電話倒是接通了,校工說是下雪天,沒法兒找。沒法子,只好親自去一趟。約胡小姐下課在丹桂商場餑餑鋪見面。她跟舍監只請了兩個鐘頭的假,六點鐘就得趕回學校。你早點去,別耽誤她的功夫。」

  「好!我正要上丹桂商場,咱們吃完飯就走。」

  飯後先到經界局取了存摺,又到銀行裡提了一千元現款,才到東安市場內的丹桂商場,在相熟的一家書鋪內去算帳。

  「不是年,不是節的,算什麼?」掌櫃的大搖其手,「蔡將軍要什麼新書,儘管吩咐下來,我盡力去辦。帳,可是不能算。」

  北京的規矩,商號跟熟客往來,都是三節結帳,如果那位元客戶突然要結帳付款,就可能是不願意再跟這家鋪子作交易,所以掌櫃的顯得有些著急。這自然是誤會。

  「書我還是在你這裡買,帳可是也要算。」蔡鍔說道,「年下大家事多,我太太又不在京裡,沒有人替我料理這些雜務。今天正帶了錢,付清了豈不乾脆?」

  「何必這麼急?到年下請局裡的庶務老爺來算就是了。」

  「不!這是我的私事,不用麻煩局裡的同事。」蔡鍔取出三百元往櫃上一丟,「差不多了吧?」

  「沒有那麼多,沒有那麼多。」掌櫃的被迫得只好算帳,找回余錢。

  算完了帳要走,一眼瞥見一本日文新書:《乃木大將傳》,他順手就取了在手裡看,掌櫃的趕緊端過來一張凳子,剛要坐下,聽得有人在喊:「蔡大叔!」

  這自然是胡小靜,小鳳仙先迎了上去,親熱地握著她的手說:「正要去找你。你怎麼知道你蔡大叔在這兒?」

  「我先找汽車,找到汽車問老劉,自然就知道蔡大叔在那兒了。」

  「到底是念書的女學士。」小鳳仙笑道。見她臉凍得像個熟透的蘋果,便捏一捏她那件紫花布的棉袍,埋怨似地說:「下雪天,穿得這麼少!就為愛俏,也不怕凍病了?」

  「我不冷,你摸我的臉。」說著,胡小靜捉起她的手,去摸她的臉。

  「臉自然是熱的,手可凍得冰核兒似地。走,我替你去買雙手套。」

  「對了!」蔡鍔在一旁接口,「你帶小靜去買點穿的,用的。我在這裡看書等你們。最好快點回來,我有話跟小靜說。」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乾脆在東來順見面。我請胡小姐吃涮鍋子,你是陪客。其實,這裡也冷,你不如帶了書到東來順去等我們。」

  這個主意不錯,蔡鍔便買了那本《乃木大將傳》,帶到東來順,一面喝茶,一面看書。等了有半個鐘頭,小鳳仙跟胡小靜,提著大包小包也到了。

  「胡小姐什麼也不肯要,是我硬作主張買的——」

  「太破費了。」胡小靜搶著說,「當學生。總得省儉才是。」

  這不是說小鳳仙是胡同裡的姑娘,性好奢靡。蔡鍔知道,她是深怕花了小鳳仙的錢,所以緊接著她的話說:「你也不必過於省儉,讓同學們笑談。不是笑你,是笑我,既然管了你,又不管徹。小靜,蔡大叔供應你一個人,實在算不了什麼。喏,」他取出五迭鈔票遞了過去,「這五百元你收著,慢慢來用。」

  「要這麼多幹什麼?一年都花不完。」

  「你學校裡不是也有郵局嗎?存在郵局子裡慢慢兒花。」

  胡小靜有些躊躇。「只怕我手松慣了!」她說。

  「這就是對你的考驗,你一定要學會怎樣自製。」蔡鍔又說,「不幸的遭遇,可以磨煉一個人的意志。你常常要去想,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應該如何自立?眼前有我在,你有天大的困難,也總是要我來替你解決,但如我不在呢?」

  「是的。」胡小靜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凝視著空中,自語似地說,「一定要學會自製,一定要想辦法自立。」

  「這就對了!你抱定了這個志向,對於外來的一切拂逆,就會不在乎,就會從容應付。而有了外來的助力,也就更容易成功。小靜。」蔡鍔想了一下問,「你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念的是師範,自然是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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