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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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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是忙人,誰個不知?曉得哪日得閒?再說,就再忙也沒有個不回家之理。來,來,回去!叫那賤人與三郎認錯消氣。」 「實在忙些個,公事擺撥不開。改日再來。」 「哪有這話?」閻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說。」 「你休纏!」宋江拼命奪自己的袖子,「我真個有公事,分撥不開在這裡,沒有心思與你多說。」 這一說,閻婆把他扯得越緊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瞭話,「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頭的閒言閒語,如何聽得?我女兒如有差錯,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話與你。來,來,什麼話到了家再說。」 這時已有路人圍了攏來看熱鬧。宋江是個好面子的人,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讓步。 「放手!我去就是。」 閻婆聽話放了手。宋江撒開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開溜,心中一急,便扯開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趕你不上。」 宋江歎口氣,站住腳等她到了面前,搖頭苦笑:「何苦這等大呼小叫?」 閻婆不答,緊緊跟定了他,一直來到烏龍院。宋江住腳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雙手一攔。見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門進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覺,步步跟著宋江,怕一轉背他又開溜,便緊挨著他坐下,叫了兩聲:「女兒,女兒!」卻聽不見有人答應。 閻婆惜這時正在西樓眺望。秋高葉落,雁字橫空,那番蕭爽的景致雖好,在她卻無心觀賞,她望的是西來的一條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張文遠——曹州在鄆城西南,他回鄆城,必由官道進西城。算算日子早該回來了,至今不回,只怕真個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個你死我活。 正這樣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似乎聽得樓下她母親在喊,定神側耳,細細聽去,果然不錯! 「女兒,女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怎不快來?」 這一喜非同小可!原來小三郎已經悄悄來了。本來嘛,大路上車馬紛紛,哪裡看得真切?況又不能整天盯著看。要在這夕陽銜山的一刻,親眼得見小三郎從曹州回來,不太傻了些? 於是她喜滋滋高聲答應著:「來了!」 急步到了樓梯口,急又停住。張文遠不來,懶得打扮,摸一摸頭上,頭髮是毛的;摸一摸臉,臉上未施脂粉,這便怎麼處? 要下樓重新梳妝,時間來不及,而且一下樓必先遇見他。好在一張清水臉又紅又白,不怕見不得人,只是頭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齊。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無梳子又無鏡,沒奈何只得舉起手來,把頭髮抹一抹平。 這一耽擱,又轉了念頭,想起夜夜開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燈風雨的萬般淒涼中,只記得張文遠自己說的話:「回來得快!」如何一去這許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個粉頭迷住了? 疑雲一起,醋意大生,又愛又恨,並作一團怨氣,一面飛也似的奔下樓,一面咬牙罵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兩個耳刮子,叫你識得我的厲害!看你再敢戀著外面,忘了家裡?」 等走到樓梯盡頭,一看竟是宋江,閻婆惜傻了! 她這一氣氣傷了心,這一恨恨入了骨,頓時臉色鐵青,偏著頭穿過堂屋,回到自己臥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這情形,臉色大變。閻婆自然也大為生氣,望著房門罵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慪氣?」 閻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卻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會來,說不定家用都會斷絕,一張賣身契在人家手裡,要想自覓生路都不能夠。閻婆識得其中的關係利害,想起在大相國寺聽說書,「楚漢春秋」裡張良燒棧道絕漢王劉邦歸路的典故,心裡尋思,也學一學張良,先叫他死了這條開溜的心再說。 於是她把堂屋門一關,插上了閂。等宋江發覺來奪門時,那婆子的手好快,取過掛在一旁的鎖來,「哢嗒」一聲下了鎖,把鑰匙往懷裡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開門,誤不了你衙門應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氣,倒把顆心定了下來,往旁邊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們母女倆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來了,」閻婆走到女兒房裡說,「你怎的倒睡在那裡,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氣的,說你是撒嬌;不知道的,豈不要生氣?」 「誰來跟他撒嬌?這屋裡幾步路,他不會來?他又不瘸,自己不會走,直等我來迎接?」閻婆惜又數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沒了沒完。」 閻婆說她「撒嬌」,原是為她開脫;一聽話風不對,怕惹出她難聽的話來,不敢再多說,轉身回來,到宋江跟前來下功夫。 「三郎!」她賠著笑說,「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輕不懂事——成親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幾日,小孩兒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說話便不知輕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兩句。」 這一番話,宋江倒聽進去了,反躬自問,實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這一說,就算她有九分錯,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錯。 就為了這自覺的一分錯,等閻婆來一拉,他也就跟著她走了。 走到了裡面,宋江在臨窗的一張凳子上坐下。閻婆惜依然面向裡睡,裝作不知。那婆子便來撥她女兒的身子。等撥了過來,她說:「三郎在這裡!你只是性氣不好,惱得他不上門,閒時卻又在家裡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倒又沒來由使小性子,不起來與三郎陪句話?」 最後這句話,在閻婆惜不中聽,格開了她娘的手,不耐煩地說:「要你來這等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叫我怎的陪話?」 宋江聽了只是冷笑,幾次三番,想要點穿那枕頭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換過一個乾淨枕頭,原「贓」不在,說了她也不肯承認,不如不說。 這時閻婆又在勸她女兒了。「不陪話也罷,三郎不與你一般見識。」她一面推她女兒,一面順手拉了張凳子過來,「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閻婆惜哪裡肯過來,走到宋江對面坐下,兩個人都別轉了臉,誰也不看誰。 話雖如此,能隔著桌子坐在一起,總算是和好有望了。閻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責似的笑道:「真是,『沒酒沒漿,做甚道場?』女兒,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邁動著兩隻鯰魚腳,先去點了燭臺來,然後又急匆匆奔向廚下,幸喜有現成的熟食果子,裝了兩盤,也還剩得有酒,做一託盤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兒屋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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