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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果然,等他關上了門,走到廳上,閻婆迎著他便說:「喲,總算來了!你師娘一遍一遍開門去看,怕的把腳都走大了。」

  「娘瞎說!」閻婆惜似笑非笑地睃著張文遠,「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誰稀罕他來?」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雙掌合著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無奈手頭不得閒,師父又動不得手,我急在心裡,就是無奈。」

  「真是,你師父受了傷,多虧有你替手腳。」閻婆做出那長輩嘉慰晚輩的神情,「今日須犒勞你。來,這裡坐!」

  她要延他上坐,張文遠說什麼也不肯。依舊是閻婆面南,那兩個便側席相對而坐。揭開水綠色的紗罩,是四盤應時的熟食。張文遠乖覺,先把酒壺搶在手裡,站著替外婆和師娘斟滿了酒,然後坐下來替自己也斟滿。

  一上來都是閻婆的話和動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夾到張文遠面前,他忙著謙讓道謝,顧不到閻婆惜。等亂過一陣,閻婆到廚下去取蒸籠的熱菜,這時兩人才對望了一眼。

  隔桌平視,一無顧忌。看她梳得極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鑲碧玉釵,掛一串五色絲纏的小香囊,頰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還是吃了兩杯酒的緣故,兩朵紅霞,泛出無限春意,惹得他那雙眼睛,越發放肆。

  閻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著白了他一眼,把個頭微微扭著。「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見過我這個人似的!」

  「見是見過,今日卻似有些不認得了。」

  「鬼話!」

  「我是真話!」張文遠歎口氣說,「我枉長了一雙眼睛,今日才看出師娘天香國色、絕世無雙。」

  聽他這話,閻婆惜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舒暢,再也裝不成輕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釵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風中的柳絲一般。

  「好甜的一張嘴!」笑停了她說,「怪不得你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師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張文遠不防她竟開門見山般問了出來,一時無以為答。就這略費躊躇的片刻,閻婆端了盤酒釀蒸子鵝出來,話鋒就被打斷了。

  「你嘗嘗!」閻婆得意地說,「這盤子鵝,只怕鄆城也還少有。」

  張文遠嘗了一塊,連連贊「好」。一面贊,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張文遠!」閻婆惜突然一喊。等埋頭大嚼的他抬起臉來,她極快地飛過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不要只顧吃!吃飯不忘種田人,也該敬我娘一杯酒!」

  張文遠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地答應,把閻婆面前的酒斟滿,接著賠笑舉杯:「外婆,這杯酒賀節!」

  「生受你了!」閻婆幹了面前的酒。

  張文遠又敬第二杯:「這一杯為外婆道乏。真正是鄆城縣一等一的好肴饌。」

  於是閻婆又幹了一杯。

  「第三杯——」

  剛說得三個字,閻婆使勁搖著手,硬截斷了他的話:「怎的還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師父敬你老人家。師父特地囑咐了來的,須孝順外婆,佳節務必盡歡。外婆,念我師父一片誠心,你吃這一杯!」

  「好!好!」閻婆十分高興,「果真有此話,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閻婆便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談起在東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閻公——卻不是悲傷,只是追憶少年辰光,她也有過一段稱心如意的歲月,借著三分酒蓋臉,大談丈夫當日如何體貼。趁這當口,張文遠又灌了她兩杯。

  說到閻公好唱曲,張文遠不覺技癢,脫口自陳:「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聽。」

  「原來你也會!」閻婆惜看著他只是眨眼,驚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沒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為外婆勸酒。」

  「誰說沒有?」

  閻婆惜起身入內,取出一副塵封的紫檀歌板,拂拭乾淨,遞到張文遠手裡。

  「還有笛子,只是我不會吹。」

  「我會啊!」張文遠笑道,「師娘若肯教導,我用笛子伺候。」

  閻婆惜笑一笑答道:「先聽了你的再說。」

  「是,是!我先獻醜!」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聲,清理了嗓子,躊躇著說:「卻不知唱什麼好?」

  「唱首端陽的詞吧!」閻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來請師娘指點。」

  於是張文遠凝一凝神,檀板一聲,啟口道: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覷著閻婆惜,只見她不住攢眉,仿佛真是不中聽。張文遠大感掃興,但也有些不服氣,煞住尾聲,自語似的說:「想是哪裡錯了?」

  師娘不曾開口,外婆卻先下了批評:「真格倒是一條極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調。」

  「原是不搭調嘛!」閻婆惜看著他又說,「也怪不得你,原來的詞就不協律。你說,是誰作的?」

  「蘇學士的詞。」

  「怪不得你。蘇學士的詞最不好唱。再唱首別的來聽聽!」

  聽她這一說,張文遠又佩服又興奮。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來;興奮的是「怪不得你」這四個字。「我唱首柳三變的《雙調婆羅門令》,這一首一定協律。」他瞟著閻婆惜說,「師娘,你請聽仔細了!」

  這首詞是張文遠唱慣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會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裡恁和衣睡,今宵裡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攲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閻婆聽不懂詞中的字句,只覺得他唱得婉轉纏綿,便贊一聲:「果然比剛才不同了!卻不道小三郎還有這一副歌喉!」說道,她又欣然引杯——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雖然醉眼迷離,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兒的臉色:容顏慘淡,蹙著眉尖,雙眼發直,不知在望些什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閻婆詫異,「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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