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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與犯人逃亡不同,後等罪重。前者罪輕,監獄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獄吏怕犯人出獄以後報復,故意弄死了報個『病斃』的,也沒有聽說誰因此而革職!其次,楊寬的為人,我略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嚴峻謹慎,其實好色貪財,只要錢給足了數,利害相權,利害輕重,他一定會幹!」

  楊寬的為人,從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後,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對於孔石風的分析,他無法不同意,再從頭到尾,細想一遍,覺得這個驟聽頗感離奇的主意,其實倒是平易可行的。

  於是,朱文有著一種從未經過的興奮和憧憬,那是極新的刺激,想到師父脫身縲絏,遠走高飛的那一刻,他竟激動得發抖了。

  隨後他們又商定了細節,選中了離潼關二十裡的臨津亭動手。因為那裡的亭長與孔石風極熟,一切比較方便,而且臨津亭就是一個渡頭,過河就是三晉之地,孔石風在那裡多的是可共患難的朋友,處處都有照應。

  「只有一層。」孔石風說:「你必須先跟師父說過,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說。」

  「這——」朱文頗感為難,「我想,不說的好!」

  「為什麼呢?」

  「我師父決不肯做此事,只有我們做了再說。真的木已成舟,師父自然沒有話說。」

  「不行,萬萬不行!」孔石風使勁搖著頭,「凡是做這種事,成敗的關鍵,往往系於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無意中露一個小小的破綻,就會敗壞全域,後果,不堪設想。」

  既然他這樣堅持,朱文只得聽從。安下心來,靜靜等著。等到這天申時過後,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車隊,徑到當地亭樓歇下。孔石風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趕了去看艾全。相見歡然,敘過契闊,孔石風率直要求,讓朱文去見他師父,並且能夠說幾句純粹屬於個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時候,在我的班上,你們愛幹什麼幹什麼!」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後。到了時候,孔石風陪著朱文,攜酒相訪。艾全放了朱文進去,留下孔石風一起飲酒閒談。

  照例地,淳于意是單住一個關防嚴密的院落;這夜月色溶溶,師徒倆就在月下相見。朱文發現師父倒是豐腴了些,但眉宇之間特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抑鬱和恐懼。這是不難瞭解的,因為艾全他們一路另眼相看,飲食起居,照料相當周到,所以養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鬱和恐懼,則無疑是衛媼替他帶來的。

  「想不到出了這麼個大亂子!衛媼幾乎死在洛陽。」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於意大為奇怪,「你哪裡來的消息?」

  「原來是孔石風暗中派了人在照應,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來。這說來話長,等有空再稟告師父;衛媼到底如何了?我專誠在這裡等師父見了面,好定行止。」

  於是淳于意把衛媼如何因為跌了一跤,驟發肝厥;當時經楊寬特許,放了他出來替衛媼急救,一條命是暫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陽東明亭中,由緹縈和燕支在照料。

  「緹縈照料得了麼?」

  「正是這話,所以我著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說起了!」

  淳於意喟然長歎,仰臉上望,不斷頓足;欲叩蒼天,蒼天無語,那一腔悲憤,讓朱文看在眼裡,恨不得能由自己來替代。

  「師父!」朱文在一種渴求擺脫羈累的衝動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轉徐訴的語句,一齊拋卻,開門見山地談到來意:「我跟石風,已為你老人家想了一個萬全之計,兩三天以後,師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來,朱文把他的計畫,低語密陳。淳於意始而驚愕,繼而疑問,終於沉默——顯然的,他也動心了。

  所以動心的唯一原因,只是為了緹縈;衛媼朝不保夕,即或能帶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緹縈。為了愛女,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拚將一生辛苦,廿年絕學換得個逋客的身分,也就認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後果就壞得不可想像!

  於是他問:「你且先說,見著了君侯沒有?」

  「未曾見著,派了陶侍醫代見。」朱文略一思考,為了促成師父的決心,不妨實說:「君侯送給了我八十兩銀子,一匹好馬,答應替師父幫忙;但是說到官司,無能為力。」

  這話大出淳於意的意料,眼睜睜只是發愣。

  「此外,我也想了個辦法,雖有希望,但無絕對把握,所以才想出這麼一個最後的計策。」

  「是的,最後之計!」淳於意點點頭,「非到最後,不宜此計。」

  「現在就是最後了。師父,請早作裁奪。」

  淳於意不答,只是負著手在院子中蹀踱,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仰天長籲,好難委決!

  「不行!」淳於意終於斷然決然地吐出來這兩個字,並且以更重的聲音,重複了一次:「不行!」

  在寂靜的庭院中,這短短的語句,像個磚頭砸在朱文的頭上。這應該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風說過,此事一告訴師父、必成泡影!但眼見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擊。為何事事是如此固執呢?由愛生怨,由怨生恨,朱文連話都懶得說了。

  「阿文!」淳於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態度跟他說話:「此事在可否之間,只有一線之差。我是怕將來案子發作,罪上加罪,叫你們更難為懷。」

  案子如何會發作?這是淳于意經過深遠考慮才能推斷出來的情況;不論何處,只要有人煙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會眼見有病痛而無動於衷,更不能見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舊不得不行醫濟世,同時以他的醫道,也一定很容易地為人識破底蘊,然則所謀「隱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還有點遠大的看法和想法,」淳於意仰望著皎然的月亮,臉上恢復了沉靜和自信,「我的醫名是必傳的;今日遭屈,千秋萬世必有人為我洗刷。一旦逃亡,則無罪亦為有罪,其身雖存,其名已滅——當然,這是我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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