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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在師父窗下,等他睡熟了,再來看你。」朱文說:「你放心吧,師父打鼾像拉風箱,這一覺非到天明不醒。」

  這一說,緹縈的膽子壯了,心情也輕鬆了。笑道:「你倒像會做賊,來無影,去無蹤的。」

  「你罵我,我要罰你!來,把手給我。」

  「幹什麼?」說是這樣說,她仍舊把一雙小小的白手伸了給他。

  他倚著窗戶,捧著她的手,聞著。緹縈的心頭,飄浮著新年飲了屠蘇酒以後的那種感覺。

  「現在,」她輕輕抽回了手說:「你該告訴我在臨淄的事了吧?」

  「好,等我細細告訴你。」

  於是,朱文把如何為偉家小兒看病,如何到東市買繡襦,如何發現師父先他到了偉家,以後如何大發雷霆,割破那件繡襦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這比父親所說的,要曲折得多,緹縈聽了大為不安,她無法判斷誰是誰非,只覺得禍事都從她而起,對父親、對朱文,她都有歉疚。

  心裡亂得厲害,有無數的話,不知從哪句說起?只怔怔地想著。這使得朱文深為不解,「你怎麼不說話?」他問。

  「我在想,這件繡襦雖好,是個禍根。」她說,「我不耍!」

  「又來了!」朱文一聽她的話,就冒火。「你如果不要,盡可以像師父那樣,把這件衣服割破、棄掉!」

  聽他的語氣,緹縈愈覺歉然,便即改口:「好,好,我要!」

  朱文卻是意猶未足,「你只是敷衍我。」他說:「早知道你並不喜愛,我何苦為它惹師父生那麼大氣,又特意設法去再買一件,老遠地趕來送你?我的心意?我的心思都是白費!」

  話說得太重了,緹縈又是著急,又是委屈,為了表明心跡,她咬一咬牙說:「好!你既如此說,我明天就穿,讓爹爹對我也大發一頓脾氣,省得只你一個人挨駡。這樣,你的氣好平了吧?」

  豈止氣平?朱文就憑這幾句話,為她所受的一切苦楚和委屈,都是值得的。於是他嘻嘻地笑道:「我也不過隨便說了一句,就惹得你如此!」

  「你只管你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管別人受得了,受不了?」緹縈想想,為他哭了半夜,衾枕皆濕,自己的這片心,他又何嘗知道?豈不也是白費嗎?這樣一轉念,愈黨委屈難伸。但是她不肯在他面前哭,強忍的眼淚,化做懲罰的恨聲,「不管!我明天一定要穿這件衣服,省得辜負了你的一番盛意。」

  這都發生了預期的效果,朱文在黑頭裡面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她說這話,究竟是真是假,心裡七上八下,不安得很。

  好半天,他怯怯地問。「緹縈,你這話不是嚇我吧?」

  「嚇你?」

  緹縈聽他的語氣,感到了報復的快意,「是不是嚇你,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朱文又呆了會說:「好吧,明天一早我再來。」

  「你敢來?」

  「有何不敢?大不了,師父罵我一頓。」

  這下是緹縈心裡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來,明天白天為何不可來?真個來了,以後的情形,不堪想像——不是罵一頓,所能了事的。

  心裡一急,不覺衝口而出:「你別來!」

  「為什麼?」

  「你別問,只不要來。」

  「偏要來。」朱文一面說,一面笑了。

  這一笑,緹縈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計了。原來是想嚇他,反叫他嚇了自己,這是哪裡說起?

  經此一來,緹縈也想開了,平時就常受他的擺佈,鬧急了有一個辦法對付,就是不理他,他自會倒過頭來央求,好歹要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才罷,但是這個萬試萬靈的辦法,此刻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無奈把他氣走,有許多話向誰去問?看看鬥轉星移,此夕相聚的時候,已經不多,收起那些閑白,好好談些正經吧!

  於是,她問了一句最要緊的話:「以後你怎麼辦呢?」

  這句話叫朱文甚難置答。未到陽虛——或者說,未到淳於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話說清楚,東西交了出去,只要讓緹縈瞭解真相,他就沒有遺憾了。然後,海闊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華富庶的地方,闖一闖,開一開眼界再說。

  但一見緹縈,他覺得那些繁華富庶的地方,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還是在近處先鬼混一陣子,無論如何,能夠常常這樣來看緹縈,不也很好?當然,這話他不敢貿然出口,怕緹縈笑他空有遠遊的壯志,能說不能行、所以一直躊躇著。

  「怎麼呢?」緹縈蹙著眉說:「你總該有個安頓的地方才行啊!」

  「要找個安頓的地方倒不難。在陽虛,我也有許多朋友。」

  「盡是些什麼朋友?」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朱文停一下又說:「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嗯!」緹縈點點頭:「大地方長見識,有發展。」

  這話在朱文頗感覺意外,他真沒有想到,緹縈的心胸倒是開闊。受了這一層鼓舞,他慨然說道:「對!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去行醫?」

  「行醫不能致富。我要做買賣,把齊魯的好衣料運到別處,別處的好東西運回來。不須幾個來回,就可以站穩腳步。當然,」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說:「做買賣要本金,這

  聽得津津有味的緹縈,見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問:「你怎麼不說下去?」

  朱文不便再說下去了。他要用各種方法弄錢,而那些方法,在緹縈是從未聽見過,更無從想像的,說出來會使她不安,還是不說的好。

  因此,他隨口撒了個謊:「有人會借本金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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