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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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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毒之于「翁」 說李鴻章賣國唯恐不速,這話並沒有冤枉他,因為有如下三個原因,而實足年齡將達七十六歲(李生於道光三年癸未正月初五),去日無多,不能不速: 一、前一年訪俄簽訂中俄密約時,另有他與微德個人之間的密約:設立「李鴻章基金」,一旦開辦中東鐵路成為事實,即有大批賄款源源而來。李鴻章受俄之賄,除了微德否認以外,《羅曼諾夫報告》,俄國外交部檔、中東公司檔,均有記載。清理華俄道勝銀行時,更有詳細賬目,但未公佈。清理道勝銀行系由王寵惠主持,當時在事人員,至今或有健在者,若能述其真相,足補歷史之闕。 二、李鴻章與翁同龢有不解之仇。這兩家恩怨糾結,已非一年。使李鴻章切齒刻骨者,即是翁同龢明知北洋海軍是紙老虎,偏偏逼著他開仗,以致一敗塗地。其時又眼看翁同龢得君日專,而有張蔭桓為助,居然主持洋務。舊恨新仇,妒憤交加,所以務為破壞。 三、李鴻章一生事業,毀於日本,亟謀聯俄制日,以為報復。情願將旅大送與俄國者,希望俄國能有旅大做根據地,總有一天,為其報復黃海熸師的深仇大恨。 上述三因,最後一個情有可原,第一個固然可恨可恥,但受賄歸受賄,辦事歸辦事,亦原可將以私害公的程度減至最輕,其中最不可原諒,亦是自速其死的主要癥結,即在第二個。當時李鴻章只要想到翁同龢,就會血脈僨張,激動難平,因此,一切的一切,以拆翁同龢的台為主。翁同龢愈順利,李鴻章在既妒且恨的心情下,破壞得愈厲害,中國所吃的虧,俄國所得的便宜亦愈大。李鴻章受恩不謂不深,經事不謂不多,而高齡已達七十有餘,其心情、行事,居然如毫無知識的妒悍村婦,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然而不能為李鴻章絲毫恕也。 由於德、俄輕易得利,英國自然不敢落後,對借款一事,爭取得很積極。十二月二十三日翁同龢記: 未正赴總署,英使竇納樂等來談借款利益,凡五端,一、三處口岸南寧、湘潭、大連灣公共埠。二、鐵路由緬甸開至長江。三、長江各口不准他國來占。四、各處行小輪船。五、免租界外厘。 惟大連灣尤著意,意在必行。而今早俄巴使見李相,逆知英使之謀,力言大連如開口岸,俄與中國絕交,然則此事之難可知矣。酉正始散,惘惘無策。 第二天又記: 見起,上頗詰問時事所宜先,並以變法為急,恭邸默然。臣頗有敷對,諸臣亦默然也。退令領班擬裁綠營,撤局員、薦人才之旨,又擬飭部院諸臣不得延閣官事旨,散時辰正,徑歸。未刻赴總署,赫德言四十年勸中國自強,乃因循至此。言極痛。有心哉斯人也。 記赫德語: 四十餘年食毛踐土,極思助中國自強,前後書數十上無一準行者,大約疑我不實不公耳。今中國危矣,雖欲言無可言矣,即如日本償款,當時我獻策,將海關洋稅全扣,每年二千萬,十年可了,而張大人駁我。我又獻策,我可借銀五千萬鎊,除還日本外餘一千×百萬鎊,中國可辦他事,而俄法出而擔藉以撓我。試觀今日還債兩倍於本,較吾策孰得孰失耶。膠事辦此榜樣,各國生心,英國實欲中國興旺,商務有益,今有此樣,恐各國割據,則亦未免要挾矣。 又我再作旁觀末論呈閱,我亦知中國萬不可能行,特盡我心耳。我言若行,三十年可無大變故(此次語極沉痛,未能悉記)。 光緒與翁同龢君臣變法維新的決心,下於此時,於是而有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三,「傳康有為到署談時局」之事。在翁同龢日記中,關於康有為的記載,多所刪改,不過經由張蔭桓的關係,翁同龢初期與康有為頗有往還,並曾在光緒面前一再提到,大致是事實,終於變法維新,如由翁同龢主持,則必以張謇為主要助手,這是毫無可疑的。 其時膠澳交涉暫告一段落,俄國已完成對旅大事實上的佔領,而尚未開口要租界,總署主要的工作,在談判俄國與英國的借款。彼此爭著要借,李鴻章當然主借俄款,法國「亦阻英款」。翁同龢日記: 正月初三 未初到總署,兩邸諸公畢至,俄使巴百羅福來稱奉國電,借款若中國不借俄而借英,伊國必問罪,致大為難之事。又極言英款萬不可借,將以埃及待中國矣。辯論一時之久,而英使竇納樂來,恭邸先往晤之,余與慶邸榮敬崇廖勉支巴使退。 適竇語亦橫,大略謂中國自主,何以不敢以一語詰俄,英何害於俄而俄必阻止耶?且法國何與也。蓋合肥專以俄毀英之語激動之,故致此咆哮也,亦勉支而去。噫,殆矣。 正月初四 李相書雲巴致恭邸,堅請許使詣彼都談借款,微德電謂不借即失和雲。法使到署亦攔阻英款,李相欲就俄緩英,試問何術以緩之哉? 正月初五 飯後合肥抄吳王電,謂若不借俄,則伊與戶部代中國出力之處前功盡棄,再緩數日即遲矣云云。合肥頗急,令璞科第電微德商半借,又請速發許電令赴俄京,至如何拒英則並無一字也。晚再詣合肥,值其他出,作函告以恭邸未入,須明晨會商。 正月初六 恭邸與總署諸人會商借款,定各借五千萬,即電許使令馳往俄都。 正月初五為李鴻章生日,賀客盈門,而他晚上居然會出門,是何要事,須他親自料理?自然是到俄國公使館,為俄國的利益效勞。初六定議各借五千萬,電許景澄馳往俄都,其事由李鴻章一手安排。初七日他有一函致翁同龢,附見《尺牘墨蹟》: 昨冒風寒,喉間忽紅腫,噤不能言,延滿、林二醫診視,據稱宜避風靜養,擬告假二日。今午後海使會晤,竟不克赴約,祈偏勞為荷。明日各使拜年,亦難奉陪,乞道歉忱。昨複吳克托電,並詳告竹筼以俄英借款大略,署電只略舉大意可矣。尊稿僭易數語,可否酌定飭發。如借一萬萬之說,應俟許電複及竇使初九晤後再定。羅電似亦可少緩。初九如少愈,必當力疾至署預議也。敬頌叔丈中堂 樵野仁弟 均祺 鴻章 正月七日午 按:翁同龢之兄同書,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其時曾國藩散館以三甲出身,授職檢討,翁同書散館時,曾國藩典試四川回京,剛轉編修,為同書司官。李鴻章以繼承曾國藩衣缽自命,對於師門關係,格外重視,所以無論科名、官位、年齡皆高於翁同龢而不惜屈己稱「丈」。對張蔭桓用「仁弟」的字樣,更可確證,張對李曾拜門稱老師。 李鴻章之冒風寒,即由於一再往來俄國使館之故。致翁函中曾附電稿三件,但《尺牘墨蹟》中,只有兩件。錄「致俄王爵吳克托」一電如下: 借款初本托羅啟太,未允,故與英銀行商議,無如要挾多端,英政府乃願以輕利保借,亦系好意,若遽回絕,立即失和。然貴國戶部及尊處出力幫助,中國尤甚感謝。今勢處兩難,擬設法調停俄英,各借一半,各五千萬,不但中俄邦交永固,即英國體面友誼無傷。 已派許景澄赴彼得堡商辦,務求貴爵向戶部委婉代陳,俯如所允為幸。至貴爵難遠東來,實深盼惜,容緩圖之。 另又致許景澄一電,說明俄英借款條件,「英廷保借肆厘,無扣,還息五十年不歸本」,不談另附政治條件,即就借款本身而論,年息千分之四,並無折扣,期限長達五十年,這是相當優厚的條件,不止于如李鴻章電報中所說的「比較稍省」。但徒以「俄阻勢將失和」,不能不各借一半,且須向俄婉轉陳詞,乞取諒解。而李鴻章猶口口聲聲俄國本心無他,實為助華而來!漢奸慣用自欺欺人的伎倆,固然千古如出一轍,獨怪「兩邸」、翁同龢及總署諸人,竟能坐視其胡作非為,公然賣國。我曾不信世有如明思宗所說的「亡國之臣」,寫到這裡,實在也不能不信了。 俄英借款,在此時劍拔弩張,相持不下,豈意事有大出意外者。初變為兩國皆不借,再變為只借滙豐的「商款」。這兩變,前後不過十天的工夫,由張蔭桓與赫德接洽成功。翁同龢猶以為慮,《尺牘墨蹟》曾有致張蔭桓兩函,一則曰: 商款無礙之說,雖經開譬,鄙懷終未釋然。譬如豪橫無賴欺一懦夫,縱理直不能申也。 再則曰: 我曰商款,彼曰總是英款;我曰稅司,彼曰總是英人。寖假而占黃海,寖假而吞三省,奈何!敵勢如此,故不能不慮。 「豪橫無賴」指俄國。借滙豐商款,實際上仍是英國政府做主,竇樂納曾出面聲明,「赫德須留任稅務司,並赫去仍用英人」,故翁函中有「總是英款」「總是英人」之語,深恐俄國以此為入侵的藉口,所慮不得謂之偲偲。但張蔭桓力言無礙,所以然者,因為已得俄國的諒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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