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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一首是回憶學道之始。「九品蓮」即九品蓮台。第一句言拜佛,陳希夷著《指玄篇》一卷,見《宋史·藝文志》。第二句忽又言習於道家。末句「回首滄桑五百年」,則在當時回顧,拜佛學道應在明朝,此言淵源于陽明。王陽明先生于明朝成化八年,至此約四百年,「五百」乃舉成數而言。

  第二首第一句,「紫陽」指朱熹;「翠虛」典出杜詩《寄劉伯華四十韻》:「翠虛槍魍魎,丹極上鶤鵬。」此詩末言修習長生:「姹女縈新裹,丹砂冷舊秤,但求椿壽永,莫慮杞天崩。」按:「姹女」即水銀,《參同契》謂「海上姹女,靈而最神」云云。《參同契》這部書,亦為泰州學派必修的典籍之一。所謂「紫陽屬和翠虛吟」,意謂朱子亦非純儒,其語錄中參有道家語。

  第二句「傳響空山霹靂琴」就是在弄玄虛了。柳宗元《霹靂琴贊引》:「霹靂琴,零陵湘水西震餘桐為之也。始枯桐生石上,一夕暴震,為火所焚,其餘倒臥道上,超道人取以為琴。」所謂「傳響」即指「暴震」,大概是自道有「掌心雷」等法術,可以為人禍福。

  三、四兩句又是釋家語了。「天花黏滿護身雲」即言《維摩經》中天女散花的故事。意謂儒、道亦能為釋所容。

  第三首,用了兩個佛經上的典,「功德水」為甘露;「曼陀羅」是梵語的音譯,即白蓮花,《法華經》所謂「佛說法,天雨曼陀羅華」即此。這首詩詞淺而意深,意謂道家的清虛無為,與佛家的戒貪嗔愛癡,原是相通的。

  第四首第一句似指周星垣之崛起,所創泰州學派,有如「雞鳴一聲天下白」。三、四兩句極可玩味,釋家戒情緣,故戒定桑三宿,恐未免有情。此獨云:「自從三宿定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蓋只要有情,即可不論是非。就廣處、高處言,是以愛感化世人,合於「泛愛眾」之義;就狹處、卑處言,則不免偏私。

  第五首,「野馬塵埃」之典,出於《莊子·逍遙遊》首、二兩句,泛言天道運行,生生不息;末句「壺公」非費長房,乃是列子之師壺丘子林,《莊子》亦載鄭國神巫季咸及壺子之事。「杜德機」即出《莊子》,注曰:「杜,閉也;德機,生意也。」生意既閉,何得不死?但死如涅槃,則擺脫一切苦惱,自是一樂。佛經原有「涅槃樂」之說,糅合雜家玄語,謂「涅槃」與「白日飛升」,如同一事。

  第六首言泰州學派的淵源。涅槃則菩提葉落,法華指佛教宗派,即天臺宗。首句「菩提葉老法華新」,言王艮雖逝,而有新宗派繼起,指周星垣。第二句明言有南北兩派。末二句不甚可解,「天童」與「小夫人」皆為佛經上的典故,前者乃太白星的化身,「小夫人」則見於《佛國記》,謂恒水上流有一國王,其小夫人生一肉胎,大夫人妒之云云。此小夫人或即指張積中。

  蔣逸雪認為《老殘遊記》中的申子平,即劉鶚自擬,劉的老師李晴峰,曾至京師傳道。章士釗《孤桐雜記》曾記其事:

  近有人創救世新教會,以儒釋道耶回五教合一為旨,募貲刊報,頗涉張皇。成立之日,愚宴于吳自堂宅,見同人多往磕頭。……光緒年間,有泰州人李晴峰,雲是教主,年八十余,曾有人迎至京師說教。後李化去,傳者黃信,近亦死矣,而教仍有力江湖間,門戶甚謹,非嚴介不得入。

  所謂「傳者黃姓」即指黃葆年。蔣逸雪《考證》云:

  平山臨歿,遺囑有「二巳傳道」之語,「二巳」指葆年與鶚也。鶚生於清文宗咸豐七年,其年為丁巳;葆年生於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其年為乙巳也。然鶚學務廣博,不以一端名,故語星垣之學者,多不之及雲。

  王湘綺日記中,亦有關於黃崖案的記載:

  稽伯潤言:閻丹初為山東巡撫,清節冠一時,而誤殺張七,駢戮避亂官名數百家,實為過舉。張七為張曆城令之兄,曆城遷臨清,死於寇,以虧空受誣,七欲訟之,群官醵金為賂,致富數十萬。

  當在臨清時,有學某,知天象,先辭去,約三月十五必來,其日臨清破,故七神之,受學焉,頗有妖言。

  此記在同治十一年十一月,稽伯潤不知何許人?所談純屬讕言。所謂「張曆城令」即張積功,嘉慶二十三年舉人,乃張積中之兄;咸豐四年殉難,入《清史稿·忠義傳》。

  至於剿洗黃崖,主其事者實為淮軍大將之一的潘鼎新。《清史稿》及《中興將帥列傳》潘傳均不提此事。按:此役使閻敬銘得以「賞還二品頂戴」,自然是潘鼎新的功勞,按諸傳記體裁,無不載之理,從而可知,必是諱言。但《清史列傳·閻敬銘傳》記載甚明:

  (同治五年)九月,肥城黃崖教匪張積中謀亂,抗不受撫;敬銘令按察使潘鼎新兼顧河防,抽防運各軍親赴肥城圍剿。十日克之。

  此所謂「親赴」,乃指潘鼎新受命,在兼顧運河防撚的原則下,抽防軍隊,親赴肥城圍剿。事後,閻敬銘內疚於心,堅決求去,潘鼎新則好官自為。讀書與不讀書,畢竟不同,于此可知。

  閻敬銘于同治六年二月開缺,八年召用為工部右侍郎,仍以疾辭。光緒三年,山西大旱,閻敬銘奉旨稽查山西賑務,其時巡撫為曾國荃。憑他的關係,致書各省勸賑,連公款計用銀一千三百萬兩、米二百余萬石,活人無算,山西為立生祠。這是曾國荃一生之中,除克復江寧外,唯一的政績,但如無閻敬銘為之綜核出入,革除積弊,不能有此效果。

  閻敬銘到山西辦賑,實心任事,時人無有不知,但文廷式所撰筆記,說他曾乘機買田地無數。衡諸閻敬銘人品,似不致此,但文廷式在筆記中發誓,所記有不盡,無不實,否則如何如何(手頭無此書,記大意如此),則又似可信。真相如何,唯有存疑。

  光緒八年正月,召閻為戶部尚書,先辭後到任,不久即劾罷廣東藩司姚覲元,湖北荊宜施道董翰,候補道楊鴻典,因「前任戶部司官,聲名貪劣」。咎及既往,是極少見的事,但既往尚且可咎,眼前何得不謹?閻敬銘在戶部的權威,就此建立。

  戶部有個不為外人所知,而極重要的部門,叫作「北檔房」:國家歲入歲出,到底幾何,只有北檔房知道。從有戶部以來,從無漢司官入北檔房者,亦從無漢堂官能過問者。但至閻敬銘到任,北檔房不能不為他開放。他生平有三大願,第一願是部庫積銀千萬,此願於光緒十五年達成。翁同龢是年十二月十六日記:

  銀庫今日封閉,共銀一千二十七萬九千四十兩零,各項統在內,惜閻相不及待也。

  惜他「不及待」,即已不能親見大願之遂。閻敬銘先長戶部,後以大學士管戶部,先後歷時八年,終於積銀千萬。其理財之法,不外開源節流,而節流尤重於開源。當時財政上一大漏洞,即為各省帶兵大員,侵冒軍餉,所以閻敬銘對此全力以赴。光緒十年二月,針對新疆的情況,疏陳之事,凡研究近代史,特別是經濟史者,不可不知:

  一曰定額餉。略言甘肅、新疆抅亂,攻剿之師,另撥月餉;額餉久已停解。今西路漸就肅清,應照左宗棠奏案,每年調撥的款三百數十萬金,合之本處歲入留抵之款,已在四百萬兩上下。嗣後不准再向商借,亦不得率請部儲。

  一曰定兵額。略言全疆兵勇,數逾五萬,較成平額兵四萬之數,已多一萬有奇,力分於將多,財匱於兵眾。臣等竊以為新疆既改設州縣,時勢變遷,烏魯木齊、巴裡坤、古城、庫爾喀喇、烏蘇等處,宜歸併伊犁,即以伊犁將軍專轄旗兵,如內地駐防之例。應令劉錦棠等通盤籌劃,就額餉數目,酌留兵勇,應並者速並,應裁者速裁,合南北路滿蒙漢兵勇,總不復逾舊額四萬之數。

  見在防營無事,口分尚給行糧;若有事之時,加餉則款越難籌,不加則何以示勸?臣等擬仿成法量為變通,暫以二萬人為勇,改行糧為坐糧。出征外域,始照行糧支給。再於客勇之願留關外者,選精壯萬數千人,規複製兵,照士勇章程支給。其駐防及台站,卡倫各項官兵口分,有較士勇少者,無庸議增,以節餉項。

  一曰事權。略言調撥額餉,今議匯總發給,必須得人,總會其成;俾各營章程劃一,解到之款,專歸一處,分撥各軍。各路差員,盡可裁撤,以裕兵食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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