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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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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不容多作考慮?不過黃家老夫婦還是認了碧蓮作義女,說起來是將另一個女兒嫁作陶家媳婦,比較冠冕些。 到得合巹那天,陶澍將新娘的蓋頭挑起來一看,不由得駭然:「妳不是碧蓮嗎?」 「不是。」陪嫁的伴房在一旁答腔:「是我們黃家的二小姐。」 於是碧蓮努一努嘴,示意伴房退出房門,方始說道:「不錯,我是碧蓮。我家小姐不肯上轎,事急無奈,只好我李代桃僵。我亦不敢妄想高攀,不過我在想,姑爺催促我家小姐過門,為的是要有人伺候老太太,好讓姑爺安心進京趕考;說到這一層,姑爺請放心,都交給碧蓮好了,我來替姑爺盡孝。將來姑爺金榜題名,衣錦榮歸,儘管另聘名門閨秀,同諧花燭,碧蓮絕不敢爭名分。」 聽到一半,陶澍已忍不住雙淚交流,「說甚麼另聘名門閨秀,碧蓮姊,妳替我盡孝,我一定會有報答。」他指著高燒的紅燭立誓:「花燭為證,我陶澍一定為碧蓮姊掙一副一品誥封,酬答閨中知己。」 安心進京應試的陶澍,一戰而捷,中了庚申鄉試恩科的舉人,第二年春闈,不幸落第;但一年以後,猶有機會,果然,壬戌正科會試,中了進士,而且殿試以後,點了庶吉士,留京供職。嘉慶十年散館留館,授職編修,但還是個窮翰林,無力接眷,直到嘉慶十五年放了四川鄉試考官,收了一筆贄敬,方始在回京覆命時,迂道安化,省母接眷。與糟糠之妻的碧蓮,新婚一別,整整十年過去了,方得重聚。 由編修升任都察院江南道監察御史。都察院稱為「御史臺」,所以初當御史到任,又稱「到臺」,第一次奉行言責,不論是言事,還是參劾,都格外惹人注目,因為可以看出這位御史的風骨。陶澍到臺第一炮,竟是對準了吏部的書辦。 六部的書辦,個個難惹,尤以吏部為最。本來六部之中,最狠的書辦是在戶部跟刑部,但此兩部與一般的官員不相干,跟他們既無瓜葛,即可不受其挾制;但吏部不同,官員的進退榮辱,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所以言官對於吏部書辦,亦往往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陶澍居然要針對此輩開炮,他的友好們都認為他特意去捅馬蜂窩,殊為不智。 但陶澍要講的話,卻又確確實實是每個人心裡要講的話,道理亦非常淺顯明白,原來吏部選缺分發,以掣籤分先後次序,這本來是各憑運氣,頗為公平的事,但吏部書辦想出一個花樣,凡是第一次未曾掣籤的,可以申請補掣,籌集有相當人數,第二次掣籤,掣到第一籤,稱為「重一籤」;第二籤稱為「重二籤」,重者重複之意,「重一籤」、「重二籤」排在第一次的第一籤、第二籤之後;換句話說,「重一籤」等於第一次掣到第三籤;「重二籤」等於第一次的第四籤。陶澍的奏摺中說:「既開濫倖之門,必啟賄託之漸,請將『重籤』名目,概行停止。」言簡意賅,仁宗覽奏,甚以為是。 由於打響了第一炮,陶澍在御史臺成了響噹噹的腳色,不久調任陝西道監察御史;十五道御史除審核本省刑名以外,各有兼職,陝西道稽察工部、寶源局賬目,及覆勘在京工程,是個有名的肥缺,但陶澍處脂不潤,凡所陳奏,皆本乎良心,因而放出去當「巡漕御史」,巡漕御史所巡祝者皆為漕運要地,計淮安、濟寧、天津、通州四處,每處一人,陶澍派到淮安,通稱「巡察南漕」,亦是難得的闊差使,而陶澍在淮安三年,除了應得的公費以外,一無所染。 嘉慶廿四年,陶澍外放為川東道,駐紮重慶。四川不設巡撫,所以分守地方的道員,權責較他省為重;本來地方上府、道兩級,往往只是個公事承轉的衙門,但陶澍不同,他認為百姓打官司,如果在本縣不能獲結果,就必得由臬司提審,而臬司衙門遠在眉城成都,路途遙遠,盤纏可觀,原被兩告猶有可說,牽連作證的第三者,無端受此訟累,實在太冤枉了。因此,刑名案件到了他那裡,便作了裁決;該准的准,該駁的駁,如果必須提審,不必到省城,只到重慶,由他主審判決,不但百姓減了許多訟累,而且聽訟斷獄,平情酌理,不偏不私,因此官聲極好。 其時的四川總督叫蔣攸銛、字礪堂,先世是浙江紹興人,明末遊幕到了遼東,便在關外落籍,因而成為漢軍,隸屬鑲紅旗,從龍入關,定居在京東寶坻,已歷四世。 蔣攸銛是個神童,讀書過目不忘,十九歲便點了翰林,嘉慶初年,由編修升調御史,敢言有聲,頗受仁宗賞識,嘉慶五年外放為江西道員,由此扶搖直上,不過十年工夫,便當到了兩廣總督;因為他長於捕盜,所以在嘉慶廿二年將他調往大亂以後,伏莽可慮的四川。仁宗駕崩後,特許入京叩謁梓宮;當今皇帝召時,要他保舉屬下人材,蔣攸銛首舉川道東陶澍,因而才有這一回升任福建臬司的恩命。 *** 聽了何知州所談陶澍的生平,羅思舉又驚又喜,且有無窮的感慨,原來羅思舉年輕時是個亡命之徒,又偷又搶,只是不犯奸淫,有一回失風被捕,縣官是個苛吏,為圖省事,吩咐「立斃杖下」,一頓重板子打得氣絕了,衙役用床草荐一裹,棄置荒野,將他餵野狗,哪知羅思舉命不該絕,到得半夜裡悠悠醒轉,在星光微茫之下,往有燈火之處爬了過去,為一個姓周的老嫗所救,經過調養,居然能夠下床了。為了報答救命之恩,羅思舉認了她作義母。 「我看你也不像個一生一世沒出息的人。」他的義母勸他說:「你從此以後再不要幹那種犯法的事了,一頓板子打殺,你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我救你的一番苦心。你只有一個人,自己的肚子混飽了,就等於養了一家人,何苦去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害得我在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羅思舉聽從勸誠,投身行伍,而且不嫖不賭,真個改邪歸了正;因此,竟能攢下錢來,娶了一房妻室。誰知命中災星未退,新婚不到一年就得了一樣奇疾,能吃能喝不能睡,由於家貧無力求診於名醫,不過搖串鈴的走方郎中倒是看了不少,卻都說不出他得的是何病症?眼看身子日瘦一日,不過半年工夫,形銷骨立,去死不遠了。 這天在門外閒坐,來了一個道士,打量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問他服的甚麼藥?羅思舉有氣無力地答說:「甚麼病都看不出來,吃的藥怎麼會有用處?我是在這裡等死。」 「你的病可以不死,我有把握把你治好;不過你這副藥要連服一百天,藥價不便宜。」 羅思舉心中一動,姑且一問:「要多少?」 「三十千。」 制錢三十千,約值銀廿五兩;羅思舉的月餉只得二兩銀子,一年「十關」——一年只發十個月餉;這筆數目他實在負擔不起。 「那就沒法子了。」那道士說道:「我住在南街關帝廟,你信得過我,又能湊出這筆藥價來,不妨來找我。」說罷揚長而去。 羅思舉思索了一夜,打定了主意,第二天跟他妻子談了這個道士,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我打算賣掉了妳來看病。將來等我出頭了,我一定把妳贖回來,重新做夫妻。」 羅太太自然不肯,於是羅思舉反覆開導,說得舌敝唇焦,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妻子,鬻妻求醫,居然痊癒。及致教匪之亂,羅思舉充當鄉勇,立功做官,訪著了妻子,用重金贖了回來,復為夫婦如初。但這位羅太太命薄如紙,破鏡重圓不過一年,竟爾一病不起;如今羅思舉官居一品,封贈三代,妻子誥封「一品夫人」,但身在泉台,不能及身享受榮華富貴,在羅思舉一直引為莫大的憾事,這天由陶澍的碧蓮夫人想到亡妻,越發抑鬱不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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