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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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過一番小小的寒暄,蔣先生陳述他對革命的意見,侃侃而談,條理極其明晰。逸仙先生一直傾聽著,不斷點頭。 等他說完,逸仙先生才引用美國國父華盛頓的行誼來勖勉這位他心目中最愛重的青年。 「我們革命黨員要作無名英雄。」逸仙先生說:「美國開國,只有一個華盛頓成名;其實在華盛頓大名之外,不知道有多少無名的華盛頓?我們革命黨員,就是要作這種無名英雄。」 蔣先生本來就抱定埋頭苦幹,只知耕耘,不問收穫的宗旨,自得逸仙先生的勉勵。益發堅定了既有的懷抱,肅然應諾。語句雖簡,而在他臉上所顯現的誠敬懇切,使得逸仙先生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因此,當蔣先生辭出以後,他立即跟陳英士說:「剛才這位同志,一定會成為我們的革命英雄。我們革命的事業,正需要這樣的一個人!」 【第十六章】 在蔣先生由學校進入部隊的那一年間,國內革命的形勢完全成熟了。 形勢的急劇變化,起于他初進振武學堂的那一年——光緒三十四年。其時宮中母子不和,皇帝為慈禧太后幽禁在南海的瀛台,用各種方法加以折磨;到了十月中旬,慈禧太后忽然染患痢疾,來勢甚凶。如果她一旦崩逝,皇帝就會像明英宗的「奪門之變」那樣,重新掌握全部權力,可能對慈禧太后採取報復的措施;至少她不會再得到一位太后崩後應得的「哀榮」;而幫著慈禧太后與皇帝作對的一班守舊派,亦毫無疑問地會落個極悲慘的下場。因此,慈禧太后在垂危之時,猶自表示:「我決不能死在『他』前面!」 於是十月二十那天,頒發懿旨,命小醇王,也就是皇帝的胞弟載灃之子溥儀在宮內教養,並授載灃為攝政王。下一天黃昏皇帝崩于瀛台;奉懿旨以三歲的溥儀入承大統,命攝政王載灃監國,裁決所有軍國政事。再下一天,慈禧太后撒手而逝,結束了她斷送大清朝的七十二年生命。 嗣君建號,名為宣統。踐位的第六天,就有安徽新軍隊官、革命同志熊成基乘「南洋秋操」起事的安慶之役;以及一個月以後,由革命同志譚馥、葛謙、嚴國豐等密謀起事不成而殉難的廣州之役。一年以後,廣州新軍再度在逸仙先生指導之下,由同盟會南方支部長胡漢民及黃克強、趙聲、朱執信等活動新軍舉義,起事有日,而新軍竟因細故,與巡警發生衝突,激起風潮,因而破壞了舉義計畫,失敗在廣東水師提督李准手中。 另一方面,又有些革命同志奮不顧身,實行暗殺,而以滿清親貴為目標。先有安慶之役失敗出亡的熊成基,刺攝政王載灃的胞弟載洵于哈爾濱;繼有汪精衛謀刺載灃於北京。事雖不成,熊成基成仁,汪精衛被捕;然而已足寒滿清親貴重臣之膽了。 * * * 這年——宣統二年的冬天,蔣先生畢業于振武學校;以入伍新兵的身份,分發到高田野炮兵第十三聯隊去見習。 高田在日本北海道新潟縣,約當北緯四十四度;緯度與中國的吉林相近,入冬嚴陰漚寒,積雪尋丈。這對生長江南的蔣先生,是一個極其嚴格的考驗。 入伍之初,他是日本軍階中最低的二等兵。每天清晨五點鐘的起身號一響,他絕不在床鋪上戀片刻;一躍起身,整理內務,將一床軍毯迭得有棱有角、四平八穩地,然後拿著臉盆去洗臉。 洗臉是井水;雖是冷水,與地面的冰雪比較,還算是「暖和」的。而蔣先生是常常光著脊樑,抓起大塊的積雪洗擦身子。這以後,開始當天的第一件勤務——擦馬。 大炮要用馬拉,所以炮兵跟騎兵一樣,講究養馬。在冰雪所封的地區養馬,不能牽出去「溜」,所以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兩次擦馬,從馬蹄開始,由馬腿擦到馬背,然後再擦馬頭與馬尾。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要用稻草盡力擦到;大概一小時的功夫,將馬擦到渾身發熱,血脈流通,毛片漂亮得像緞子一樣,方始罷手。而擦的人,也就差不多要流汗了。 擦完馬還要喂馬,直到將馬「伺候」得舒舒服服,不斷噴鼻掀蹄,躍躍欲試的時候,方輪到擦馬的人吃早飯。 這是蔣先生初到部隊最不慣的一件事。日本軍隊的規定,每人每餐只許吃一中碗的米飯;佐餐的是三塊「澤庵漬」或者一片鹹魚,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者遇到什麼「天長節」之類的慶典之日,才能吃到一點豆腐青菜與肉片。最初半個月,蔣先生實在吃不飽;白天毫無辦法,到了晚上才能得到一點額外的補充,到軍營的「酒保」中去買些餅乾充饑——一次只能買兩三片,遲了還買不到;是粗糙得常人所難下嚥的點心。然而在蔣先生,就憑這兩三片餅乾的補充,獲致了情緒上的穩定。始終保持著彌滿的精力。 物質上的苦還不算苦,精神上的壓迫,才是動心忍性的磨練;他是二等兵,連一個上等兵都能呼來喝去地指使他洗衣服、擦皮鞋、理寢具,稍不如意,非罵即打。這一切他不但能逆來順受,而且甘之如飴;因為他常默誦孟子上的話:「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 * * 當此時也,逸仙先生已由日本抵達新加坡;隨即轉赴檳榔嶼,積極整頓同盟會務。函召黃克強、趙聲、胡漢民、鄧澤如,和他的長兄德彰到檳城,並約本地的黨員、怡保的代表,開了一次決定今後行動方略的秘密會議。 會中的氣氛沉悶。因為廣州之役敗于李准之手,破壞了最精銳的機關,失去了最利便的地盤,這個打擊實在太大。而事敗以後,新軍同志紛紛亡命港澳南洋;招待安插,在在要錢,許多新軍同志,在九龍開墾耕種,境況極苦。在維持生活都大成問題的情況之下,高談未來的革命計畫,似乎成了一種可笑的奢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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