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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鄒容字蔚丹,四川巴縣人,從小有神童之稱;十二歲就讀完了四書五經及史記。他的父親是個富商,望子成龍,希望他應試中舉,在科甲中討個出身,光大門楣。但是,鄒容卻不喜八股文;而且攻擊為朝廷視為正學的程朱之學;他的老師,成都名宿呂翼文,怕惹出禍事,擯出門牆。

  其時赴日留學的風氣正盛,鄒容亦奉父命,負笈東渡。光緒三十年春天,留日學生因為俄國進兵滿洲,召開拒俄大會,組織拒俄義勇軍。此舉大犯蔡鈞之忌,要求日本政府,勒令解散義勇軍。鄒容年少氣盛,憤無所泄,打聽到陸軍學生監督姚文甫,有很不名譽的奸私事件,竟約同友好五人,闖入姚寓,面數其罪,剪下了姚文甫的辮子,掛在駿河台留學生會館的正樑上。這一下自然大快人心,但是鄒容在日本亦存身不住了;與張繼等人回到上海,加入愛國學社,從章太炎問學。

  章太炎十分器重鄒容,雖是師生,卻稱之為「小友」。在愛國學社不久,鄒容感于當時多數青年還不脫服從滿清的奴隸根性,因而發憤寫成一本小書,題名「革命軍」,全書兩萬餘言,共分七章;自序中自稱「不文」,申明寫這本書的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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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文以生,居於蜀十有六年,以辛醜出揚子江,旅上海;以壬寅遊海外,留經年。錄達人名家言,印於腦中者;及思想間所不平者,列為編次,以報我同胞。其亦附于文明國中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者歟?雖然,中國人,奴隸也!奴隸無自由,無思想。然不文不嫌此區區微意,自以為以是報我四百兆同胞之恩,我父母之恩,我朋友兄弟姊妹之愛。其有責我為大逆不道者,其有信我為光明正大者,吾不計。吾但信盧梭、華盛頓、威曼諸大哲,於地下有靈,必哂曰:「孺子有知,吾道其東。」吾但信鄭成功、張煌言諸先生,于地下有靈,必笑曰:「後起有人,吾其瞑目!」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吾言已,吾心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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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稿殺青,自覺文字太淺,特意送到章太炎那裡,請他潤飾。而章太炎的看法,恰好跟他相反,認為就是淺直通俗得好,要這樣才能感動社會;文字深奧蘊藉,沒有多少人看得懂,又有何用?因而替他寫了︱篇序,稱這本書是「義師先聲」。出版以後,章太炎又為他寫書評,推許為「今日國民教育之第一教科書」;同時又寫了一則新書介紹,一起在「蘇報」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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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報的主人名叫陳範,字夢坡,原籍湖南衡山,雖是個捐班的縣官,卻是個有血氣的讀書人。他本來在江西當鉛山知縣,因為辦「教案」被革了職;移居上海,正好義和團作亂,深感非啟迪民智,提倡新學,不足以救國,因而接辦了經營不善的蘇報。言論主張,一意配合潮流,先是鼓吹變法,後來又提倡保皇立憲,成為康梁一派;最後與愛國學社合作——愛國學社因為經費不足,與蘇報約定,每天由學社教員撰論說一篇,交蘇報發表;交換倏件是蘇報每月補助學社經費一百元。因此,蘇報在無形中成了愛國學社的機關報,而且,陳夢坡的長女,擅長文學的陳擷芬,又創辦「愛國女校」及「女學報」,鼓吹女權。使得蘇報與愛國學社的關係更為密切,成為指導當時輿論的中心。

  在蘇報撰論諸人中,當然以章太炎的文筆最犀利,他的革命宗旨,主張澈底,反對折衷;折衷就是調和,調和就是軟化,軟化就是投降,勢必一事無成。鄒容的「革命軍」所以為他欣賞,正就是「澈底」之故;也因此,不贊成康梁的作風。其時康有為正祭起「衣帶詔」的「法寶」,在海外各地招搖,到處勸人加入保皇會,接著便是捐募「會款」,如有人問:「會款作何用途?」答語是:「辦秘密。」既是「秘密」,當然不能公開;在他自以為是一句有力的遁詞?而康門弟子則常被人問得張口結舌,無以置答,深感痛苦。

  漫遊歐美十七國,飽載而歸,康有為寫了一本書,名為「南海先生最近政見書」,抨擊革命排滿;章太炎大為不滿,便寫了一篇「駁康有為政見書」,在蘇報發佈,義正辭嚴,傳誦一時。接著,又撰發一篇「客民篇」的文章,認為「載湉小丑」是「客帝」,附論中說:

  國也者,果誰之國也耶?其能歸之簡單孤獨,異族相淩之朝廷;抑歸之膠黏集合同胞一體之民黨也耶?近世有叫號于志士、旁魄于國中之一絕大名詞曰:國民。是其主人之位置,可不問而知。

  這是接受了孫逸仙的主張,針對「保皇」而糾其謬的一篇極有力量的文字;也是蘇報的立場由「保皇」而變為反清的確定。因此,做廚子出身、從左宗棠西征而發跡的兩江總督魏光燾,決定要拘捕愛國學社的成員;及至「談革命軍」發表,魏光燾更有了進一步的行動。

  他是派了一員候補道到上海,專辦此案。此人名叫俞明震,浙江紹興人,卻久在湖南做官。湖南巡撫陳寶箴,勵行新法,多出於他的長子陳三立的鼓吹;而俞明震跟陳三立至好,所以亦是維新派,對革命党向持同情的態度。而且他與陳夢坡及蘇報的主筆章太炎相識;長子俞大純留學日本,又是吳敬恒的朋友。以此種種淵源,自然多所回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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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閏五月初四星期日,吳敬恒方高臥未起,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是俞大純具名,說剛從江寧到上海「有要事相商,請至大興裡七號進士第楊相晤。」到了那裡,只見鱗次櫛比二十余座石庫門的小樓房;家家曬著些粉紅淡青的女衣衫,門口有些一臉殘脂剩粉、穿著緊身小襖在買點心吃的年輕女人,一望而知是流鶯娼的巢穴;吳敬恒不免詫異,這樣一個地方,怎麼會有「進士第」?

  尋到七號一看,居然有「進士第楊」的牌子,那就不錯了。吳敬恒向裡望去,有個著藍布長衫的二十許少年,高踞師座,學生是些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豔窟而有女學,益發令人不解。

  「請問,」那少年發覺有客,起身問道:「有何貴幹?」

  「俞先生住在這裡嗎?」吳敬恒將信一揚:「是他約我來的。」

  「在,在!請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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