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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想起一個人,貴同鄉!」陳少白說:「今年乙未,會試之年,『春闈』是過了,武會試還沒有過;『闈姓票』正在大發利市,這筆款子如果能夠用到起義這件大事上,那麼就太妙了。」

  「下午我到西關,」三伯接口說道:「經過『闈姓廠』,聽人說起,已經收了兩三百萬。現在才八月,到十月裡怕沒有五百萬。」

  「不能等到十月!我看起義的日期,要早早決定,一切聯絡才方便。」

  「這一點,我們等下再研究。」孫逸仙做事最重條理:「先談農學會的贊助人。我那位同鄉,思想落伍。能不請教他最好。」

  「非請教他不可。逸仙,」陳少白說:「他對你頗為信任,你應該設法說服他!」

  這話說得不錯。孫逸仙向來服善訥諫,度量極大;所以點點頭答應第二天就去拜訪他的那位同鄉。

  他那同鄉名叫劉學詢,字問芻,號耦耕。兩榜出身,卻不願做官,挾了進士的頭銜,在廣州做紳士;在官場中結交,比一般沒有功名的商人,自然方便得多。他又長袖善舞,很快地發了大財。

  這財是從賭上發來的。廣東人好賭,有公開的賭攤,有番攤、花會、白鴿票、山票、鋪票、詩票、闈姓票等等名堂。除了番猜以外,其餘的都是猜字;像山票用千字文首篇一百二十字,印成彩票,每條賣一角五分,下注的人可以猜買十五個字;每次揭曉則有三十個字,猜中字數最多的,稱為頭標,以次為二標、三標。頭標的彩金,可得數萬鷹洋;所以窮家小戶,無有不買彩票,希望暴富的。

  但是,設局開賭的場合,大部份都有弊;弊端以花會為尤甚。花會三十六門,早晚各開一次,每次開一門,押中的人,可以博得三十倍的賭注,所以作弊的要訣就是避重就輕,專揀賭注最輕的一門開。彩票也是一樣,操縱由心;唯獨闈姓票例外。

  所謂闈姓,就是鄉試、會試,以及童生、秀才歲科試的榜上的姓氏。闈姓票的賭法,是預先指定多少個姓,准猜多少個姓,看放榜以後,中了多少,以定勝負。命運決定在考官手中,設局的人比較難於操縱,亦就是比較公平;所以各種彩票中,買闈姓票的人最多。

  闈姓票勝負的關鍵,在出了那些僻姓?因為像梁、鄧、潘、伍這種大姓,榜上一定有的,人人都可以猜得到,無取以勝;取勝就在像尢列之尢的這種僻姓,能夠猜中。這一下,弊端都來了——闈姓也可以作弊的,不過比較難;富紳大賈在闈姓上下注,銀以萬計,為了希望自己所選的賭姓能夠見榜,往往賄買考官,先通關節;甚至代雇槍手入闈,以期必中。因此,放到廣東當鄉試的考官,或者三年一任的學政,一向視為肥缺;就是不肯作弊,每次闈姓票的盈餘,照例可以分潤一份,為數亦頗可觀。

  闈姓票亦曾禁過,但此時已開了禁;不但開禁,而且公然收捐,用來補助軍餉,因此這種賭博受公家的監督,稱為「官督商辦」;這一個「商人」就是劉學詢。

  * * *

  去拜訪劉學詢,是孫逸仙很不情願的一件事,因為劉學詢的生活,異常腐化;只是由於同志的敦促,為了起義的大事,不能不委屈自己。

  劉學詢倒是很看重孫逸仙的——此人的架子極大,等閒休想見得著他,但一見到孫逸仙的名帖,立刻延見;見客的地方是他平日起居作息的一處精舍,見面略作寒暄,立即請孫逸仙「升匟」。

  匟床上擺著一副極精緻的煙具,請客人「升匟」此是請客人抽鴉片煙;孫逸仙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答道:「謝謝,鴉片在我看,不過一種解痛的麻醉劑。」

  「對!大局如此,我亦不過求麻醉來解痛而已。」劉學詢說:「我就放肆了!」

  說著他自己橫了下去。立刻便有兩名梳著長辮子的俏女傭走了過來,一個替劉學詢裝鴉片煙,一個端了張紅木方凳,擺在煙榻前面,請孫逸仙落座。

  「逸仙,」劉學詢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你在省城裡行醫行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效費長房之遁?你知道不知道,從你一走,好些病家,如失憑依,惶惶不可終日!」

  「是的,我也覺得不安。不過,我實在不能救一人一家——」

  「我知道,我知道,你素有大志。這一次捲土重來,必有作為。」劉學詢將他那座楠木廳,左右一指:「有話你儘管說,我這裡關防很嚴密的。」

  話是這樣說,孫逸仙覺得仍須謹慎:「我想立一個農學會。」他掏出一份繕寫得極其工整的檔遞了過去。「擬了個緣起在這裡,請耦翁指教。」

  「好,好!等我拜讀。取眼鏡來!」

  等把一副金絲眼鏡取來,劉學詢在鏡片上呵口氣,手牽衣袖擦一擦,戴上了細看,看得很認真的樣子。

  「這個說法好!」劉學詢朗聲念了起來。

  * * *

  說者徒羨其國多善政,吾則謂其國多士人。蓋中華以士為四民之首,此外則不列于儒林矣!而泰西諸國則不然,以士類而貫四民。農夫也,有講求耕植之會;工匠也,有講求制器之會;商賈也,有講求貿易之會;皆能闡明新法,著書立說。各擅專門,則稱之曰農士、工士、商士,亦非溢美之詞。以視我國之農僅為農,工僅為工,商僅為商者,相去奚啻天壤哉?欲我國轉弱為強,反衰為盛,必俟學校振興,家弦戶誦,無民非士,無士非民,而後可與泰西諸國,並駕齊驅,馳騁於地球之上。若沾沾焉以練兵制械為自強計,是徒襲人之皮毛,而未顧己之命脈也。惡乎可?

  * * *

  「說得透澈!」劉學詢看了一會,又搖頭顛腦地念。

  * * *

  某也,農家子也,一生於畎畝,早知稼穡之艱難,弱冠負笈外洋,洞悉西歐政教,近世新學,靡不博覽研求。至於耕植一門,更為致力。誠以中華自古養民之政,首重農桑,非如邊外以遊牧,及西歐以商賈強國可比。且國中戶口甲於五洲,倘不于農務大加整頓,舉行新法,必至民食日艱,哀鴻遍野,其弊可預決也!故於去春,孑身數萬里,重曆各國,觀察治田墾地新法,以增識見,決意出己所學,以提倡斯民。

  * * *

  「原來你不行醫去遊歷,是考察農田。倒真是有心人!」劉學詢停了一下說:「逸仙,你這個農學會,我贊成,有可效勞之處否?」

  「正要請耦翁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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