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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曹雪芹生平

  ——從世家公子到滿漢教習

  曹雪芹,名霑,又字夢阮,自號芹溪居士。生於清康熙五十四年四月中旬,歿於乾隆二十八年除夕(1715—1763),享年四十八歲。他是一個遺腹子,在他出生時,他的祖父曹寅剛死了三年,父親曹顒才死了四五個月。一下地就是熱孝在身,所以取名霑、字雪芹,霑有兩義,一是霑恩,曹家其時正遭遇嚴重的家難,幸虧康熙特加眷顧,才得化險為夷;二是霑淚,自然是哭父——「雪」者雪涕,亦取義于「麻衣如雪」,身有喪服。

  曹家是旗籍漢人,隸屬正白旗包衣。「包衣」是滿洲話,直譯為「家裡的」,意譯就是「家奴」。清太祖努爾哈赤創業之初,採取戰鬥與生活合一的組織方式,所部子民編為八旗,分由其子侄統馭;掠來的漢人亦分配各旗,編為「包衣」。八旗中清太宗皇太極獨得正黃、鑲黃兩旗;正白旗原為多爾袞所有,多爾袞死後獲罪,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因此,正黃、鑲黃、正白三旗,稱為「上三旗」。而上三旗的包衣,奴以主貴,成為皇帝的家臣,受理組織「內務府」,主管宮廷庶務與皇帝私事。上三旗包衣中,尤以正白旗包衣勢力最大,因為他們是跟著多爾袞首先入關的,優先接收了許多好差使。

  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在康熙二年外放「江甯織造」,做了二十年,死在任上。到了康熙三十一年,曹璽的兒子曹寅,由蘇州織造調任江甯,也做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曹家最闊的時期。

  江甯、蘇州、杭州三織造,名義上是內務府所管轄的衙門,掌管宮廷所用綢緞的紡織;但實際上由於康熙的運用,成了皇帝個人的一個情報站,或者私人辦事處,另有許多向皇帝直接負責的秘密任務。康熙賦予曹寅的秘密任務,除了監察江南大吏,訪求民隱以外,另有一項獨特而重要的工作,就是籠絡江南的高級知識分子,無形中消弭他們的「故國之思」。大清皇朝,要等三藩之亂削平,才算站住腳;而要長治久安,則非全力爭取民心不可。康熙以獎進並曲護循吏來替他做爭取民心的下層工作;而上層民心的爭取,則由他親自領導,他一方面崇尚理學,一方面優容文人,如東巡闕裡、謁孔廟、覽聖跡、特開經筵,禮數的隆重、情意的殷摯,確是可以使得全國讀書人聞風傾心的。當然,他的這份工作,有許多助手,曹寅就是其中之一;僅由清初名家詩文集中,與曹寅酬唱的頻繁這一點來看,可知他是圓滿達成了康熙所交的任務。

  此外,曹寅的母親為康熙的保母;而他本人二十歲以前,又在與他年齡相仿的康熙御前當差,這種種公與私的關係加在一起,而且保持密切接觸至數十年之久,自然而然地造成了康熙與曹寅在君臣以外的一種特殊情誼,因而曹寅所受的恩寵,異乎尋常,其中與《紅樓夢》最有關係的,是此二事:第一,康熙六次南巡,皆到江寧,五次駐蹕織造署,而四次在曹寅任內,也就是說,曹寅曾四度做皇帝南巡的東道主。第二,康熙做主以曹寅的長女許配平郡王訥爾蘇。訥爾蘇為代善長子岳托之後,是清初「世襲罔替」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其時為鑲紅旗主;天潢貴冑,尊榮非凡,與包衣的身份有霄壤之別,但以皇帝的「指婚」,竟結成親戚,實為異數。這兩項曹家足以誇耀儕輩的經歷,摶合變化,在曹雪芹筆下,便創造了「元妃」其人,「省親」其事。

  康熙五十一年,曹寅以瘧疾去世,康熙命曹寅的兒子,十九歲左右的曹顒襲職。五十三年冬,曹顒隨其舅父李煦進京,得病亡故。此為曹家極嚴重的家難,三年之間,父子雙亡,而且還虧欠公款,必須變產清償,直到所謂「家破人亡」的絕境。幸好康熙仁厚,特命曹顒的堂弟曹,出繼為曹寅的兒子,並承襲織造的差使;同時又命兩淮鹽運使李陳常,代完曹顒的虧空。這曹,大致就是《紅樓夢》中的賈政。

  曹襲職以後,境況大不如前,他本人少不更事,被康熙稱為「無知小孩」,不過承襲餘蔭,勉保職位而已。到康熙崩逝,雍正即位,全力整飭吏治,像曹這樣的官吏,自然是在被淘汰之列。於是到了雍正五年年底,曹家因虧欠公款抄了家。第二年曹攜眷回京,這時曹雪芹是十三歲。

  從曹雪芹十三歲到三十出頭,這二十年的生活,也就是曹家回京的情形,已無法查考。但可以確定的是境況一年不如一年,飽經炎涼世態,而且雖有一門闊親戚,似乎也未能得到照應。曹家是包衣的身份,雍正、乾隆的諭旨中,屢有「包衣下賤」的字樣;同時雍正為了貫徹「國無二主」的目標,對於整飭八旗紀律,限制八旗交往及分化旗主與屬下的關係等等措施,推行甚力;則以獲罪回京歸旗的包衣人家,淒涼冷落,無人存問,也是可想而知的。

  大概在乾隆十四五年,曹雪芹三十四五歲的時候,他曾在作為宗室教育機構的「右翼宗學」,做過「管理員」之類的小職員。在那裡,他結交了比他小十幾歲到二十歲的敦敏、敦誠兄弟。據他們詩文集中的記載,約略可以想見曹雪芹的儀容風采,他的體格似乎很魁梧,健談;飲啖甚豪,不修邊幅;能詩善畫,但不甚精;性格狂放,落拓不羈;但顯然的,他是個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

  在「右翼宗學」時代,曹雪芹就已開始了《紅樓夢》的寫作;以後搬到香山正白旗健銳營,境況愈窘,但對於寫作《紅樓夢》的興趣,始終不減。至今香山門頭村,還遺留著關於曹雪芹的傳說。「紅學」專家之一的吳恩裕,曾根據實地的訪問,寫成《記關於曹雪芹的傳說》一文,收入其所著的《有關曹雪芹十種》。傳說中的曹雪芹,曾當過「內廷侍衛」,後來到「右翼宗學」當「瑟夫」(按:似應「師傅」),乾隆十六年搬到香山,住在正白旗營房,專心寫《紅樓夢》。有個犯了罪,撥歸鑲白旗健銳營來住的「鄂比先生」,與曹雪芹結成莫逆之交,常在一起聊天喝酒。那時曹雪芹的生活,全靠每月四兩銀子、每季一擔米的餉來維持,敦敏、敦誠弟兄,也偶爾有所接濟。他極貪杯,用賣畫的錢來買酒喝。

  在正白旗住了四年,他的原配妻子就死在那裡。乾隆二十年春天大雨,住房倒塌,鄂比幫他在鑲黃旗營的碉樓下找到兩間房;其時生活越發窮困,全家經常吃粥。可是他的創作欲卻愈來愈旺盛,隨身帶著紙筆,去到哪裡寫到哪裡;聽見別人談話中有好材料,隨時就記下來。有時與朋友飲酒吃飯,忽然創作欲衝動,會突然離席回家,埋頭寫作。又常常一個人在路上徘徊構想,對於熟人招呼,視而不見,因此被人叫作「瘋子」。瞭解他的,只有鄂比以及偶或來探望他的敦敏、敦誠。

  在鑲黃旗營,曹雪芹續了弦,新婦不識字,自然也不能欣賞曹雪芹的作品。新婦生了個兒子,乾隆二十六年秋天,得了喉疾「白口糊」,死在中秋。曹雪芹晚年喪子,加以境遇坎坷,因而縱酒得病,到除夕那天也死了。父子兩人,一個死在除夕,一個死在中秋,占了兩個「絕日」,常為人資作談助。這是曹雪芹的故事,能在香山門頭村流傳了兩百年的原因之一。

  曹雪芹一死,新婦一籌莫展,唯有痛哭。同院住的一位老太太,常常照應他家,這時又來幫忙,她對曹雪芹的繼婦說:「他活著的時候待你那麼好,他死了你連個紙錢都不燒給他。」於是拿起桌上整疊的紙,剪了許多紙錢給他燒了。

  正月初一,鄂比給敦敏兄弟報了喪,替曹雪芹料理後事,葬在本旗義地地藏溝。送葬回來,在路上看見紙錢上有字,拾起一看,竟是《紅樓夢》的底稿,趕緊沿路撿拾,包回曹家細看,才知是《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原稿,讓那位老太太剪成紙錢了。又在曹家抽屜裡發現前八十回的原稿和一百二十回的目錄。鄂比曾經發願想續成後四十回,苦於才力不夠,數年未成,後來是他的繼子高鶚,為他完成了宏願。

  這個傳說,有幾分可靠,誰也無法斷言。但就可靠的材料與當時的政治背景來印證,竟找不出這個傳說中,有何不合於實際情形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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