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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那麼你在想些什麼呢?」皇帝說道,「你我哀樂相共,何妨說給我聽聽。」

  為了「哀樂相共」這四個字,傅夫人不忍不說實話,但不能盡說實話,否則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說:「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後,我跟皇上見面,皇上對我不知道是怎麼個想法?」

  「還不是跟現在一樣。」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搖著頭,「我決不信。」

  「為什麼呢?」

  「人老珠黃,不會再讓皇上瞧得上眼了!」

  「你這話錯了!你說這話,不但不瞭解我,也作踐了你自己。我喜歡你,不盡是為了顏色。」皇帝緊接著說,「當然你是絕色、國色!不過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處。」

  這是多麼令人鼓舞的話!傅夫人眼中閃露的光采,更加明亮了。「那麼!」她喜孜孜地說,「皇上倒告訴我,是哪些東西讓皇上念念不忘?」她臨時又加了一句,「可不許恭維我!」

  「何用恭維?」皇上答說,「不過我說的實話,也許你不會瞭解,甚至天下沒有一個人能體會,因為天下像我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他停了一下又說,「你的好處很多,都是我在別處所得不到的。最要緊的一點是,你讓我覺得我是一個人,能享受人的樂趣。這話怎麼說呢?你要知道,即使是皇后對我,也存著幾分顧忌,要顧忌禮數,顧忌她皇后的身分,顧忌我會不高興,顧忌我會對她不好。這一來處處顯得格格不入。人貴率真,但由於我是皇上,沒有一個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態度對我,唯一例外的是你。」

  「原來我可貴者在此!」傅夫人失聲說道,「這倒是我想不到的。」

  「你想不到不要緊,只要你瞭解。」皇帝又說,「當我們私下相處時,你忘掉我是皇上,我忘掉你是親戚,讓我們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對恩愛夫妻好不好?」

  傅夫人不答,只報以微笑,然後用暖爐上的開水絞來一個手巾把,遞到皇帝手裡,又取來一雙拖鞋,替皇帝換上。這一切是用事實來答覆皇帝,她在盡一個柔順賢慧的妻子的本分。

  「福如,你還不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兒子。」

  提到這一點,皇帝已經站起身來,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便招招手說:「來!」

  福康安睡在後艙。極大,極軟的一張鋪,六歲的福康安睡在裡面,身上蓋著一床紫絨新被,可能是太暖了,兩頰紅紅的一團,嘴角還含著笑意,神態嬌憨可愛。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臉。

  手快要伸到了,忽又縮回。「他一定做一個有趣的夢,看他笑得那樣子!」皇帝又說,「別驚了他的夢。」

  說完,又定睛細看。好久,傅夫人忍不住說:「你總算看到你的兒子了。」

  「唉!」皇帝歎了口氣,「可惜!」

  「怎麼?」傅夫人詫異地問。

  「可惜他不能封王。」皇帝緊接著說,「不過,我可以用別的辦法來彌補這個缺憾。」

  「是什麼辦法?」

  「我要好好培植他,讓他好好做一番事業。」

  一拿兒子作話題,便更像夫婦敘家常了。一直談到三更將盡,方相擁而眠,了卻數年相思之苦。

  § 二十九

  皇后奉著太后的鑾輿,是日色偏西之時到達的,皇帝在太后的座船前面跪接,親自扶掖登舟,陪侍晚膳。但很奇怪地,皇帝的神思不屬,有時答非所問,有時怔怔地出神。太后只當他累了,體恤地勸皇帝不必陪侍,早早休息。

  皇后雖覺得皇帝不似疲累的樣子,但亦不疑有他。「請皇上聽太后的話。」她說,「這裡,有奴才伺候。」

  「好!你好好伺候太后。」皇帝向太后請個安,退了出去。

  原來他是跟傅夫人有約。昨夜三更上床,五更起身,回禦舟召見軍機大臣,裁決國政,可說一夜未睡。不過,一午覺睡了兩個時辰,在自鳴鐘上是四個鐘頭,已足以消除疲勞,所欠缺的是,昨夜與傅夫人的繾綣溫存,未能酣暢,同時也還有許多要緊話沒有來得及說,所以一顆心亦縈繞在昨夜的人與事上。此刻一離了太后的船,以看太妃為名,又到了傅夫人的船上。

  禦舟當然是空的,而裡外燈火通明,皇后離了太后的船,遙遙望見,不由得關切。她猜想皇帝不是在批章奏,就是在作詩看書。既然連日勞累,不宜如此,因此決定去看一看,勸一勸。

  到得禦舟,不免詫異。「皇上呢?」她問。

  「給太妃問安去了。」

  「喔!」皇后心想,太妃睡得很早,皇帝既是精神不怎麼好,亦不會坐得太久,便即說道:「我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到二更時分,還不見皇帝回來,她困惑了。

  「怎麼?都二更天了!太妃也應該安置了啊?」

  太監們不答,只是面面相覷,神色尷尬,越發惹得皇后疑心。

  「怎麼回事?」她問,「皇上到底哪兒去了。」

  「在太妃那裡!」太監一口咬定。

  「皇上知道我在這兒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

  事實上皇帝已經接到報告,原以為皇后坐一會兒就走,所以置之不理,與傅夫人並臥在一起,娓娓情話,根本就忘了皇后了。

  皇后卻一直在想皇帝,由二更到三更,依然不見人影。皇后知道事有蹊蹺,當然,她還不曾想到傅夫人,只以為皇帝登岸微行,這是件很危險的事,她不能不關切。

  於是皇后傳懿旨:召領侍衛內大臣,也就是她的胞弟傅恒。誰知來的卻是鐘連。上了船在外磕頭,自報職名。

  「傅大人呢?」皇后隔著艙門問道,「他怎麼不來?」

  「跟皇后回奏,傅大人到滄州視察行宮蹕路去了。」

  傅恒去滄州是實,但並非視察行宮蹕路,而是有意避開。這一點皇后當然不會知道。

  「你知道皇上在哪兒?三更天,還沒有回船。」

  「皇上在太妃那裡,也快回駕了,請皇后先回船吧!」

  「不!」皇后不見皇帝不放心,「我得在這兒等。」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鐘連不能強迫皇后回船,心裡在想事成僵局,似乎非將皇上請回來不能讓皇后放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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