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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其時浙江巡撫法海,因為說過「內外所用皆小人,只有年羹堯是豪傑」的話,為皇帝調取進京。新任巡撫福敏是小阿哥弘曆的師傅,一向親信。八月二十九到任,當天就上了三個摺子,一個是接印謝恩;一個是沿途所見年成及米價;一個就是年羹堯在杭州的情形,亦是福敏此行的特殊任務。

  福敏說:「道經江南地方,一路密訪年羹堯行止,皆雲到浙之日,隨從尚有千餘人,馬匹亦多。將軍署中,人眾難容,另造房屋百餘間居住,所有誘引兵丁之言,如雲:『爾等聽我說話,不憂窮苦。』併合杭州知府隨時給發兵餉,不許遲誤。且代為籌畫馬價銀兩,百計市恩是實。」

  年羹堯革職後,繼任杭州將軍的叫鄂彌達,年羹堯革職的上諭,就是由他親口傳達的。當時傳旨的情形,福敏奏報:「及將軍鄂彌達到日,令處閒散章京之列,始覺惶悚,向鄂彌達雲:『皇上要殺我麼?』鄂彌達雲:『爾敗壞至此,皆爾自取,且參爾者即爾平日信用之人,更有何說?』年羹堯雲:『彼參我,亦是無可奈何』等語。據年羹堯所言如此,則李維鈞等結黨不散,明參暗合,顯然有據。」

  如果年羹堯對李維鈞翻臉成仇,破口大駡一頓,倒也無事,這種諒解的語氣,竟是相知極深,彼此都能體諒對方本心無他的交情,那就無怪乎連福敏都要疑心他們「結黨不散,明參暗合」了。

  代為藏匿財產,既經田文鏡參劾有據,如今年羹堯又是這樣的態度,李維鈞的紗帽自然再也保不住。而年羹堯「百計市恩」,居心亦頗不可問。在皇帝看,四海之內,只有浙江的民風士習最澆薄,前明東林黨的積習,至今不改,反清複明的事故,比哪裡都多。當初將年羹堯調為杭州將軍,原有一種下餌的作用,若有前明的遺民,心存救國,或許會跟年羹堯去接頭,煽動他造反,便可一網打盡。如今看樣子,這一著亦很危險,不要年羹堯成了氣候,以東南財賦之區,亦足以為造反的憑藉。

  因此,皇帝決定不必再折磨年羹堯了,派內大臣拉錫攜帶朱諭,到浙江去鎖拿年羹堯進京治罪。到了十月初七,福敏與鄂彌達連名上了個密折:「九月二十八日申刻,欽差閒散內大臣都統拉錫到杭州,齊捧上諭,鎖拏年羹堯,欽此,欽遵,臣等即於是夜,同都統拉錫,傳喚年羹堯到臣彌達衙門,臣敏宣讀上諭,即時鎖拏看守,臣敏恐伊家財產有藏匿遺漏之處,立即親自同內監二人,赴年羹堯家內查點,將內外各房門一一封閉,守至天明,與拉錫等面同逐件查點,撰造總冊,會疏具題外,又臣等會同搜查年羹堯內室,並書房櫥櫃內,書信並無一紙,隨將伊家人夾訊。據供:年羹堯於九月十二日,將一應書劄、書信燒毀等語,及問年羹堯供詞無異。至拉錫起身之後,臣等再加細搜粗重傢伙,於亂紙中得抄寫書二本,書面標題《讀書堂西征隨筆》,內有自序,系汪景祺姓名,臣等細觀其中所言,甚屬悖逆,不勝驚駭,連日密訪其人。至十月十六日,始知汪景祺即錢塘縣舉人汪日祺。臣等一面飭令地方官,將伊家屬封鎖看守,一面喚伊近房族弟,翰林院編修汪受祺,問其去向,據稱汪日祺現在京師罐兒胡同居住,我若欺罔不行實說,甘與日祺同罪等語,取其親筆供單存案。臣謹將逆犯汪日祺所撰書二本,封固恭呈御覽,伏祈皇上立賜嚴拏正法,以快天下臣民之心,以褫將來惡逆之膽。」

  這一來掀起了雍正朝的第一件文字獄。這汪景祺是原任戶部侍郎汪霖的第二個兒子,康熙五十三年的舉人,上一年漫遊陝西,上書大將軍亦無非游士打秋風而已。所寫的兩卷《讀書堂西征隨筆》,說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有一條譏刺先皇,未免不敬。

  這一隨筆甚長,題目叫《詼諧之語》,一望便知是講笑話,從前明王世貞訪嚴世蕃,舉《琵琶記》曲文相戲,因而成仇談起,一直說到先帝南巡的一段故事。

  據說康熙南巡,經過無錫時,有個叫杜詒的秀才,在道旁獻詩,皇帝頗為贊許,特賜綾絹一軸。杜詒捧回去一看,是御筆寫的千家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這首詩是道學先生以其淺薄所作,向來被作為調侃的題材,譬如有人挖苦懼內者跪踏腳板,便改這兩句詩嘲弄,叫做「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閒學拜年。」皇帝御筆,放著新纂的《全唐詩》,哪首不好挑,偏偏挑這一首蒙童所念的詩,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詩說:「皇帝揮毫不值錢,獻詩杜詒賜綾絹。千家詩句從頭寫,雲淡風輕近午天。」

  隨筆中託辭「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筆,詩是刻薄了一點。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議了。而皇帝為了要坐年羹堯以謀反大逆之罪,故意誇大其詞,當作逆案處理。

  汪景祺即時被捕,交廷臣會議。以年羹堯「知情不舉」,定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於汪景祺,由刑部定擬斬立決,妻子發遣黑龍江,給與窮披甲人為奴;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著革職,發遣甯古塔;五服以內的族人,現任及候選候補者,一一查出,統統革職。這是汪氏族人從未經過的大劫。

  那麼汪景祺的這部隨筆,到底犯了什麼錯呢?皇帝下的評語是:「悖謬狂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種奸人得漏網也。」可見得實在也提不出什麼具體的罪狀。

  可是外間的傳言,特別是在浙江,風聲鶴唳,引起極大的驚恐。汪景祺曾經在浙西的平湖住過,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謠言,富厚之家,紛紛舉家遠避,費了好大的事才能將人心穩定下來。

  再還有一連串的株連:直隸總督李維鈞拿問治罪,自不待言;前長蘆鹽運使宋師曾,亦以年黨的關係,追查任內虧空,被抄了家。

  年羹堯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襲公爵,皇帝當初為了籠絡年羹堯,將他的叔岳普照亦封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兒子恒冉襲爵,此時以「一家不應有二公」的理由,將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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