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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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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年羹堯死而有知,唯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是劉虹生了一個男孩,朱真不敢說他姓「生」,只說姓沈。不過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晚上,將他的身世經過,細細寫下,密密封緘,留待孩子成年以後開拆。 到得孩子五歲那年,皇帝誅除異己,終於告一段落。繼年羹堯之後,隆科多的下場亦很慘,先是派往蒙藏邊界的阿爾泰地方辦理界務,作為變相的放逐。到了雍正五年,私藏玉牒底本一案發作,皇帝大怒。 玉牒乃是皇家的家譜,其中有皇帝削奪十四阿哥爵位,以及借避諱而改名奪名的種種痕跡。如今隆科多私藏底本,顯然有留待將來翻案的打算。這一來,他就算死定了。 於是隆科多被召還京,交王公大臣會審,定下大不敬之罪五,欺罔之罪四,紊亂朝政之罪三,黨奸之罪六,不法之罪七,貪婪之罪十六,共四十一款大罪。 罪名中有許多離奇的情節,有一款是「妄擬諸葛亮,奏稱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時。」從表面上看,將皇帝比做劉阿斗,自然是大不敬。其實不然。 原來隆科多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他之保皇帝,猶如諸葛亮保劉阿斗。沒有諸葛亮不會有劉阿斗的天下,同樣地,沒有他,就不會有雍正的天下。 另一層是表示皇帝得天下不正,秘密都在他肚子裏,好就好,不好翻將出來,大不了一死。這是提醒,也是要脅,皇帝自然非殺他不可。 欺罔之罪的前三款是有連帶關係的,一款是「聖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並未在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詭稱伊身曾帶匕首,以防不測」;一起是「狂言妄奏,提督之權甚大,一呼可聚二萬兵」;又一款是「時當太平盛世,臣民戴德,守分安居,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狀,故將壇廟桌下搜查。」承審大員雖以隆科多在聖祖臨終時,未在御前,一筆抹煞,其實所言不虛。當時盛傳「江南八俠」聚集京師,匿跡王府,皇帝有被刺之虞,所以隆科多防範甚密,保護甚周,不想這時都成了罪狀。 犯這四十一款大罪,自應斬立決,但說聖祖賓天時,隆科多未在御前。這一點皇帝如果不辦,就成了有意撒謊,隱瞞實情,所以特頒一道上諭:「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諸兄弟及隆科多入見,面降諭旨,以大統付朕。是大臣之內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今因罪誅戮,雖於國法允當,而朕心則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負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誤加信任於初,又不曾嚴行禁約於繼。今惟有朕身引過而已。在隆科多,負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靈,必昭鑒而默誅之。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伊之家產何必入官?其應追贓銀數十萬,尚且不足抵賠,著交該旗照數追完。其妻子亦免入辛者庫,伊子岳興阿著革職,玉柱著發往黑龍江當差。」 凡是為皇帝禁錮的,一定活不長久。因為不必加以私刑,只要按照一般囚犯的虐待,就能將這些錦衣玉食的貴族折磨得但求一死。 不過比起皇帝的骨肉來,隆科多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不曾受過像九阿哥那樣的非人待遇。 九阿哥在雍正四年四月,與八阿哥同時勒令除宗,廢為庶人。既非皇室,自然不能用玉牒上的名字,所以又得改名。八阿哥改為「阿其那」,九阿哥改為「塞思黑」,這都是滿洲話,意思是狗和豬。 廢為庶人,治罪自然如常人的待遇,所以塞思黑在西寧押解進京時,一路已受了許多折磨,到得保定,暫行羈押。直隸總督李紱仰承皇帝的旨意,以檢束江洋大盜的苛虐手段對待塞思黑,他在奏摺中說:「現在給與塞思黑飲食,與牢獄重囚,絲毫無異。鐵索在身,手足拘攣,房小牆高,暑氣酷烈。昨已報中熱暈死,因伊家人用冷水噴漬,逾時蘇醒,大約難以久存,蓋不善所致,即有皇恩亦難逃於天殛也。」 到了七月十五,塞思黑患了泄瀉。八月初九以後,「飲食所進甚少,形容只日漸衰瘦。」於是言語恍惚,神智昏迷,再後來「聲息愈微,呼亦不應」,但仍拖到八月二十七方始斃命,臨死以前,「昏迷不起,不能轉動,目暗語喑,唯鼻息有氣,兩手搖動,喉吻間有疾響而已。」 八阿哥是在一個月以後,死於監所,他所受的罪,並不比九阿哥來得少。至於十四阿哥,只有十四款大罪,為王公大臣所公議。第一款說:「十四阿哥性質狂悖,與阿其那尤相親密。聖祖仁皇帝於二阿哥之案,將阿其那拿問時,召入眾阿哥,諭以阿其那謀奪東宮之罪,現交議政究審。十四阿哥與塞思黑等,同向聖祖仁皇帝之前,十四阿哥奏云:阿其那並無此心。若將阿其那問罪,我等願與同罪。聖祖仁皇帝震怒,拔佩刀欲殺十四阿哥,經允祺力勸稍解,將十四阿哥重加責懲,與塞思黑一併逐出。」 第十一款說:「皇上謁陵回蹕,遣拉錫等降旨訓誡,十四阿哥並不下跪,反使氣抗奏。良久,阿其那見眾人共議十四阿哥之非,乃向十四阿哥云:「汝應下跪」。便寂然無聲而跪,不遵皇上諭旨,止重阿其那一言,結黨背君,公然無忌。」 原來十四阿哥最聽阿其那的話。當初皇帝封阿其那為廉親王,目的就在期望他能夠約束十四阿哥,誰知八阿哥不受籠絡,算是很對得起十四阿哥,所以十四阿哥仍如以前那樣敬重八阿哥。 最後一款是:「奸民蔡懷璽,造出大逆之言。明指十四阿哥為皇帝,塞思黑之母為太后,用黃紙書寫,隔牆拋入十四阿哥院內。十四阿哥不即奏聞,私自裁去二行,交與把總,送至總兵衙門,全是酌呈完結。及欽差審問,始理屈自窮,悖亂狂妄顯然。」這更是一件皇帝栽贓的大笑話。 這件案子是馬蘭鎮總兵范時繹所經手。他在雍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奏報,說他手下一個負責探訪兵丁,名叫趙登科,面報一件怪事:他在湯山看到一個人,身攜行囊,神色可疑。於是上前搭訕。那人起先應對含糊,不肯道明姓名,經趙登科好言誘騙,終於說了實話。 「我是溪州人,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的大哥是大糧莊的莊頭。只為家裏不和,我大哥把我鎖了起來,是我三哥和小弟私下把我放了出來,給了三千制錢,叫我逃往關東。」 既然要逃到關東。怎麼會走到那裏來的呢?那人也有解釋,說兩天之前,他睡在一座小廟裏,夜得一夢,夢見廟神指引,叫他不必往關東,往西北方向走,那裏有個湯山,去投奔十四爺。道是「十四爺的命大,將來要做皇帝」。 趙登科便指點他十四阿哥的住處。等了一會,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那喇出來,那人便即跪在他面前,把跟趙登科說過的話說了一遍,求他通報。那喇不理他,掉轉身就走了。 於是趙登科回營稟報范時繹。趙登科不抓住他已經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范時繹亦不抓他,只命趙登科繼續跟蹤誘問,而那人也就說了「實話」。 他說他姓蔡,是正黃旗屬下,父親已死,長兄蔡懷瑚襲了莊頭;二哥叫蔡懷璉,三哥叫蔡懷琮,弟弟叫蔡懷珮,他本人叫蔡懷璽。又說廟神告訴他兩句話:「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范時繹認為此人既非酒醉,又未病狂,而怪異誕妄如此,本想拿他驅逐出境,又怕他到別處去妖言惑眾,所以暗地裏嚴行監視,奏聞請旨。 那知就在此時,十四阿哥派人將這個蔡懷璽送到范時繹那裏。范時繹不收,派一個把總華國柱將他送回湯山。到了晚上,十四阿哥派人來說,這是一件小事,不奏報皇上了。應該如何處置,請范總兵瞧著辦。 原來皇帝想坐十四阿哥一個謀反大逆的罪名,才能將他守陵的差使撤掉,調回京來,加以幽禁。但十四阿哥已知道皇帝的用心,謹言慎行,防範甚周,無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使出買兇栽贓的無賴手段了。 於是由親信侍衛跟內務府商議。找到了蔡懷璽這麼一個妄人,撞到湯山來跟十四阿哥糾纏。那喇識破奸計,根本不理。趙登科以及他的長官把總華國柱都是知道這件事的,范時繹更不必說,早就奉了密旨,所以故意縱容蔡懷璽,任他在外遊蕩。照常理來說,不管蔡懷璽是真的來投「真命天子」,還是有失心瘋,反正只要說什麼「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的話,便當逮捕審問。如今大反常態,益見得作奸作偽,是有預謀的,不過手段拙劣如此,令人齒冷而已。十四阿哥屬下抱著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態度應付此事。蔡懷璽技窮無奈,便寫了張字帖,硬闖十四阿哥府裏去耍賴。 十四阿哥手下不打他、不罵他,只將字帖前兩行裁去,連蔡懷璽一起送給范時繹。糾纏到此,實在無計可施了,范時繹只好將經過情形,詳細奏報,雖不敢明說蔡懷璽的真正身分及來意,不過吞吐其詞,明眼人一望而知,內有蹊蹺。 皇帝一看十四阿哥將字帖前兩行裁去,根本不涉做皇帝之事,要誣賴都誣賴不上,便硃批指示,已另派人前來審理。蔡懷璽不妨抓起來審,「二七便為主」這一句,「你只作不知,從蔡懷璽口中審出就是」。這是皇帝教大臣用買通盜賊誣賴的手段,去害同母的胞弟。 過不了幾天,京中派來三名欽差,一個貝勒滿都護,其餘兩個都是御前大臣。將蔡懷璽拘來一問,自道曾向十四阿哥府中投書,細問他字帖中的言語,拿出來與十四阿哥原送的字帖核對,少了兩行,是「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為太后」這幾句話。 於是,滿都護便傳十四阿哥來問話。皇帝派滿都護為欽差,就因為他是貝勒,而十四阿哥此時已降成貝子,爵位低一級,如果不來,便可坐以抗命之罪。十四阿哥知道皇帝的用心,所以來了。 來是來了,卻將范時繹跟滿都護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同時揭破一個秘密。 十四阿哥指出,蔡懷璽經常受把總華國柱的招待,飲酒食肉,談笑甚歡,所以蔡懷璽是范時繹指使出來的!他又責問范時繹,何以不辦蔡懷璽,算不算包庇縱容。 此言一出,滿都護的態度大變。他是恭親王常寧的兒子,跟十四阿哥是嫡堂弟兄,他不說話,馬爾賽,阿克敦在地位身分上,對十四阿哥就無法作任何嚴格的要求。因此原來設計的利用滿都護來鉗制十四阿哥的計畫,完全落空,范時繹被罵得窘迫不堪,所以對滿都護大為不滿。 及至覆奏,勉強替十四阿哥安上的罪名,只是奸人投書,並不奏聞。皇帝不能辦他重罪,只命在壽皇殿外,造屋三間,將十四阿哥幽禁。他有四個兒子,長子已為皇帝所籠絡,次子很孝順父親,皇帝下令把他跟父親拘禁在一起。 除此以外,凡與皇帝不和,或者皇帝所忌的弟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皇長子直郡王,雍正十二年幽禁而死,年六十三歲,以貝子禮下葬。 皇二子,也就是廢太子,早在雍正二年年底,便已死在咸安宮幽禁之地,追封為理親王。 皇三子誠親王,一向為皇帝所忌,先是把他的門客,主修圖書集成的陳夢雷充軍到遼東;雍正六年,將誠親王以「貪利」的罪名,降為郡王;八年二月復晉為誠親王;但三個月後,就藉故論罪,削爵拘禁於景山永安亭;又兩年死在幽所,以郡王禮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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