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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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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年不見,耿介已大非昔比,耳朵聾了,眼睛花了,步履蹣跚,老態龍鍾,即令寸心湛然,學問深厚,見解因年齡的增長而愈見超卓,但可以為一般士子的師長,卻不宜負輔導十四歲的皇太子的重任;因為皇太子到底還是一個少年,宜乎有個精力充沛,行動輕捷,言語便絡,能夠莊諧並作,因勢利導來啓發少年心性,如郭琇那樣的人,才是適當的人選。 耿介當然也有自知之明,曾經具呈吏部,自陳衰老,不堪任使,請求代奏放回田里。無奈皇恩浩蕩,授職於先,賜字於後,耿介只有勉強留了下來。這一留使得妒忌湯斌的人,有了攻擊的口實;於是借海關一案發作,耿介也受了連累。 當時攻擊湯斌的「重頭戲」,是在余國柱和徐乾學的指使之下,由左都御史王鴻緒擔任「主角」。 第一步是對付董漢臣,當他奉旨免罪不問以後,本已無事;王鴻緒卻又另闢蹊徑,重起爐竈,就整個欽天監的低級官吏立言: 欽天監靈臺郎、博士官等,無知蒙昧者多,皆由其始不擇流品,星卜屠沽之徒,粗識數字,便得濫芋。授官之後,又不專心學習,勉盡職掌,惟行險僥倖,希圖遷擢,請敕下考試,分別去留。 這話說得不算錯,禮部詳議,認為可行,覆奏核可,便舉行了一次考試,結果有十五個人以「詞理舛誤」被革了職;不用說,其中當然包含了董漢臣。 到了湯斌因為「愛民有心,救民無術」八個字為皇帝不滿之後,余國柱認為湯斌的聖眷已衰,正是攻倒他的時候,所以發動王鴻緒傾全力展開攻擊,由都察院滿缺左都御史繚丹和他本人聯名領銜,另外加上副都史徐元珙和鄭重,合詞上疏,說湯斌「務名鮮實」;又說他在巡撫任內,去任時「巧飾文告,以博虛譽」。這些都是針對皇帝的心理所進的讒言,相當有力;但攻擊得不分是非,顛倒黑白,就弄巧成拙了。 其中有一句話是:「至擢巡撫,涓涘莫報」使得皇帝大為不滿。他特地召見大學士明珠等人,神色嚴重地說:「湯斌擢用巡撫,是我重視其人的品德。湯斌在巡撫任內,縱有務名之心,但是政績昭昭在人耳目,何可因為海關一事,便抹煞了他以前的好處。果真其人不足當巡撫之任,那麼,我以前用他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奏諫?」 這番質問,使得明珠等人,啞口無言,唯有免冠碰頭。不過,「慚對董漢臣」這句話,皇帝亦認為費解,便降旨令湯斌「明白回奏」。 這是湯斌出於良心的「失言」,既然奉旨質問,便只有引罪;拖病草奏,深夜不眠,這篇奏疏很長,自陳昔年與耿介「同為詞臣,其刻苦自勵,杜絕交遊,心竊重之,故冒昧薦舉,但自順治十二年,外轉後迄今三十二年,竟未謀面。」 已三十二年未見的人居然保薦,湯斌自道,「臣罪何辭?」及至跟耿介見了面,「驚其衰老」,更為惶恐。提到董漢臣,他是這樣措詞: 御史陶式玉,循其越職言事,奉旨下問,臣亦就疏論疏,以方今求言之時,越職罪似可寬。殊不思漢臣疏內各款,皆抄錄舊文,語多浮泛;惟是皇上諭教皇太子,何等精詳?以臣何咎,輒敢妄議,臣不能請旨嚴究真情,使狂妄小臣,幸逭①國憲,臣罪何辭? (①逭,逃避。如「罪無可逭」) 這樣說法,是違反湯斌本意的,但因董漢臣的原疏中,隱然有指皇帝縱容太子失教之意,而儲位關乎國本,如以為董漢臣所指不錯,則必將興起大獄,這正是明珠、余國柱等人所希望的。湯斌自覺一身無所惜,但動搖國本,危及朝局的事,是他絕不肯做的,同時董漢臣亦將不保首級,所以不能不這樣痛斥「小臣」,來解消一重絕大的隱憂。 覆奏疏的結論是,「自謂言動輕率,衍過多端」,惟有「席藳待罪,請聽皇上處分」。 這個奏疏一上,皇帝尚無處置,卻以耿介上了個奏摺,「引疾乞休」以致節外生枝,為詹事對正詹尹泰的彈劾,說他「僥倖求去,實無痼疾」,當時也劾指湯斌所薦非人。這樣複雜的情勢,更以第三者的介入,益發搞得嚴重。 這個人名叫達哈塔,原是漢人,姓佟,入旗的漢人,照例在漢姓之下加一「佳」氏,所以姓佟佳氏,他是原屬多爾袞的正白旗籍,以翻譯進士出點,當到吏部尚書,亦為東宮輔保之一,一則為湯斌、耿介不平,再則亦不願捲入漩渦,所以上疏說道:「臣奉命輔導東宮,數日之內,負罪實多,以湯斌、耿介不能當其任,況庸陋如臣?乞准解退。」 這一下皇帝大為困擾,但亦願採取獨斷獨行的辦法,只有將有關此事的奏疏,一併交吏部議覆,覆奏是湯斌、耿介、達哈塔俱應「革職」。 「耿介是東宮師傅,來了不多日子,革職回鄉,這變得對不起人了!」皇帝深體人情,這樣對吏部尚書李之芳說:「革職改為免職。他本是道員,以原品休致好了。」 李之芳原是承受明珠的指使,本無意與耿介為難,自然連聲稱是。 「湯斌與達哈塔,改為降五級留任。」皇帝又說,「湯斌原有些錯,眼前略示薄懲,將來我自有恩典。」 雖然皇帝相當寬大,但明珠、余國柱、徐乾學、王鴻緒等人,卻是大失所望,認為這樣一個「大題目」都扳不倒湯斌,將來怕更難措手。需要再接再厲,再找一個題目,非把湯斌治倒了不可。 這個消息傳到湯斌耳中,他不免嘆息,湯夫人也知道這些情形,看他力疾從公,身體愈來愈壞,忍不住在侍奉湯斌的時候,要勸一勸他。 「你的做官,辦公事,我從來不敢干預,如今必得要說了。」湯夫人問他:「你做官做得這麼苦,到底為了什麼?」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你也應該懂啊?」 「我懂,」湯夫人說,「不過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是昇平盛世,又不是劉皇叔在白帝城駕崩,諸葛武侯獨力撐持,扶保幼主的情形可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兩句話用不著。」 湯斌不作聲,但口中無語,心頭有感,而且感觸不止一端,但他的性情是從來不知天下有所謂「苦」之一字的人;也不是有意求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在蘇州的時候,春天他每天採巡撫衙門後園野生的薺菜佐餐;他的長子湯溥實在於心不忍,便勸他說:「爹爹,何必如此自苦?」 起先他戚然不答,說得次數多了,他才吐露他的本心:「你們祖母未殉難之前,每天所食,粗糲不堪,今天我幸而略有成就,但子欲養而親不待,終天之恨,無由彌補,如果稍涉奢逸,我就不能安心。這些野生的薺菜之類,都是你祖母在流寇猖狂的那兩年常吃的東西,我無可一日或忘。」 然而生母雖死,繼母猶存,軒太夫人雖比他大不了幾歲,畢竟名分是母親,他想到復起服官,外則封疆,內則八卿,亦可說是位極人臣,軒太夫人應該是丫頭老媽子一大堆跟在左右。然而從無一日的迎養,撫心自問,深為不安,如今又接得家書,說軒太夫人體弱多病,去日無多,應該及時告退回鄉,稍稍承歡,才是為人子的道理。想到這裡,端然動了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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