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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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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都院身在京華,此心尤當往來於此地。本都院見爾百姓,如此情狀,既愧平日救民之道未盡;又不忍遽然而去;但君命不敢留,輔導東宮之任,亦不敢辭。惟爾士歸書舍,農歸田疇,商歸市肆,使本都院之心稍安,無復紛紛擾亂可也! 最後兩句話,情見乎詞,幾乎懊惱得不耐煩!於是有那比較理智的,認為這樣堅留不放,有害湯斌。因為「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如果遷延不克,小則誤了程限,有罰薪之類的處分;大則會引起朝廷的誤會,以為湯斌有意戀棧,故意發動百姓,搞出這套花樣。而且也有知道朝中妒忌湯斌的甚多;如果趁此機會,暗進讒言,那就真的「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因此,湯斌才得略略安心,晝夜趕辦有期限的案件,將錢糧簿冊,弄得清清楚楚,連同欽頒關防,王命旗牌,委派蘇州府的同知,以及當初送關防來的那個撫標中軍的武官李虎,專程送到總督王新命那裡,接著束裝起程。 行李中最珍貴的一樣東西,是一部蘇州官書局刻印的《二十四史》,裝了八個書箱,因此要徵八匹騾子來負載。而湯斌已經非常不安,說為了他自己的行李,累及地方。 臨行之日,蘇州百姓,塞道遮留,號哭不止。古往今來,從江淹的《別賦》到說不盡的恨別的詩篇,何曾道得盡此一別的哀痛悲傷,萬般難捨?湯斌倒還可以支持,在轎子裡的湯夫人卻哭得雙目盡腫,恨不得下轎說一聲:「我留在這裡不走了!」 就在湯斌離任的第二天,士紳集議,那一筆自設在通衢大道的錢匭中,隨緣樂助而得的,預備派人上京叩閽作旅費用的款子,如今用不著了,卻又無從去退還原主,該當如何處置? 「替湯大人造一座生祠!」有人這樣大聲說。 此議一出群情響應,於是在胥門外臨運河的衢要之區,覓得一方空地;地主聽說是要建造湯公祠,自願捐獻,不收地價。見賢思齊,蘇州城裡最大的一家土木作,亦自願虧本承建;木商和磚瓦行亦紛紛半賣半捐,提供建材。湯斌尚未到京,他的生祠,已經動工在興建了。 「今年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有個八十多歲的老者,策杖來觀施工,問同行的一個少年說:「六十年前丙寅是那一年?」 那少年扳著手指算了一會答道:「六十年前的丙寅,應該是前明熹宗天啓六年。」 「不錯。那年也替人建過一座生祠,正好六十年,巧得很!」 「有這回事?我倒不知道。」 「你年紀輕,自然不知道,」老者拈鬚沉吟,六十年的往事兜上心來,撫今追昔,感慨無限,「那年蘇州城裡也出了大事,只是事情完全不同;魏忠賢毒遍天下,東林君子,慘死獄中,東廠番子矯詔到蘇州來捉吏部主事周順昌,引起公憤,百姓不期而集的,總在一萬人以上,殺了幾名番子——」 「喔,」那少年搶著說道:「這一說我明白了,虎邱的『五人之墓』,就是為了這一案,被捕殉難的。我還記得那五義民的名字是:顏佩韋、馬傑、楊念如、沈揚、周文元。」 「一點不錯!」老者欣然,「足見公道自在人心,至今還記得他們的名字。那『五人之墓』,原來就是一座生祠,是魏忠賢的生祠,題名叫做『普惠』,是巡撫毛一鷺拍魏忠賢的馬屁,搞出來的花樣,祠當中供一座魏忠賢的像,用沉香木所雕,眼目口鼻手足,都是活動的;肚子裡塞滿金銀珠寶;頭上還開一個洞,可以插四時香花。講究得很。」 少年大笑,「講究是講究,也很滑稽。」他笑停了又問:「以後呢?」 「以後,」老者答道,「天啓六年九月建的普惠祠,第二年八月,熹宗駕崩,客、魏垮台,普惠祠當然拆掉,原址就作為五義民的墓地。奸邪得勢於一時,敗起來快得很!五人之墓,至今香火不絕;如今的湯公祠,在湯公生前,是禱祝他長生的生祠,將來歿而為神,自然照樣享受香火,俎豆千秋,永世不休。一個人不要爭一時,要爭千秋,湯公就是榜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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