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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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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記相與品茶的光景: 「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岕片;每歲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烟,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余每誦左思嬌女詩:『吹噓對鼒鼎』,姬為解頤。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雲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云:『分無玉椀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其實九年之中,這種享清福的日子,亦並不多。自甲申之變,舉家逃難,避阮大鋮尋仇,避清兵南下,甚至欲避官軍,吳梅村詩:「亂梳雲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鈿合金釵渾忘卻,高家兵馬在揚州。」即遭高傑部下搶劫之謂。 避仇則避阮大鋮的小人得志,思一逞其毒手以為快;吳梅村詩:「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阮大鋮曾任宏光朝兵部尚書,所以稱為「阮司馬」。是故他人避清兵之難,需在乙酉春間,而冒家避難,則早在甲申冬天。所避之處為浙江海鹽陳則梁家;則梁與張明弼、劉漁仲,皆為冒辟疆異姓手足,崇禎九年結盟於顧橫波的香巢「眉樓」;與盟者五人,則梁居長,辟疆最幼。 董小宛隨冒辟疆避難、避仇、避兵以外,數歷坎坷,其間辟疆大病三次,甲申秋至乙酉春,病凡一百五十日;順治四年丁亥夏,便血「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病兩月餘;順治六年己丑秋病疽,百日方愈。憶語云: 「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此亦寫實之語,愛情的力量,確有不可思議者;古來忠臣烈士,義夫節婦,或激烈捐軀,或忍死須臾,以強烈的生命意志,操縱個人的死生,耿耿精誠,非天地鬼神所能奪,自有由來。冒辟疆以必死之疾,待以不死之心,乃由於在至慘至苛的境遇中,而有至性至情的安慰為之鼓舞之故。憶語記董小宛甲申秋在海鹽侍疾的情形如此: 「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按:指海鹽寄寓;在此以前,曾移寓城外,又曾流離。)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煨霜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甦,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江蘇泰州);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中,姬僅捲一破蓆,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詣誶之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冒辟疆不是淡泊自甘的人;自稱「名心」甚重,而居然不作清朝之官,以隱士著稱,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人人可作清朝官,只有冒辟疆因為董小宛入宮的緣故,不能受清朝的徵辟,否則就太沒有骨氣;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最可玩味的一件事是,以錢牧齋於冒辟疆有恩,竟不通往還,則其人行誼,必有大欠缺之處。(請參閱「董小宛入宮」一文。) 冒辟疆歿於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享壽八十三歲。一生屢遭家難,其幼弟竟欲殺之,不知是何孽緣?歿後韓菼為撰墓誌,另有輓詩六章,錄其第一、二、四、五等四首,以為結束。 「春光雜樹亂飛鶯,風月揚州舊主盟。人到老成常易盡,命應多難輒更生(自註:先生屢絕復甦);暮年枯柳悲開府,天上芙蓉失曼卿。最是夜闌燈炤後,白頭往往說西京。」 「南朝瓊樹久埃塵,桃葉當年燕賞頻。青眼詞人高入座,紅綃狎客避逢嗔(自註:先生曾於高會唾罵阮司馬);風流咳唾真名士,離亂滄桑一黨人。墨妙筆精餘遣興,玉山鐵笛是前身。」 「載得佳人字莫愁,染香亭子木蘭舟。繭絃待久方成匹,紈扇無緣得聚頭;花鳥湘中餘粉墨(自註:『染香』、『湘中』皆姬所居),人琴座上亦山邱。白楊未種俱消歇,何處春風燕子樓?」 「秣陵一曲即霓裳,詞客衰遲合斷腸。最恨飛箋傳燕子,更憐摻鼓入漁陽(自註:燕子箋劇為司馬筆。先生晚年喜令摻漁陽鼓);善才不死輕投跡,賀老猶存久擅場。浮世偃師從變幻,梨園散盡月如霜。」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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