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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茲先簡述方以智生平。《清史稿》本傳: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炤,明湖廣巡撫,為楊嗣昌劾下獄,以智懷血疏訟冤得釋,事具《明史》。」

  按:方以智為父訟冤一事,名聞天下。如緹縈上書救父,論本人有罪無罪,猶在其次,得救的主要原因,在孝思感格天子。《明史卷二百六十.方孔炤傳》:

  「方孔炤字潛夫,桐城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天啟初為職方員外郎,忤崔呈秀削籍。崇禎元年起故官,夏歸,定桐城民變,還朝;十一年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擊賊八戰八捷。時(熊)文燦納獻忠降,處之穀城;孔炤條上八議,言主撫之誤,不聽。而陰厲士馬備戰守;已而賊果叛,如孔炤言……會(楊)嗣昌代文燦……嗣昌既以孔炤撫議異己也;又忮其言中,遂因事獨劾孔炤,逮下詔獄。子簡討以智,國變復棄家為僧,號『無可』者也;伏闕訟父冤,膝行沙壑者兩年,帝為心動,下議:孔炤護陵寢功多,減死戍紹興。」

  「簡討」即「檢討」。方以智以崇禎十三年進士,授翰林院檢討,為四公子中唯一通籍者。所謂「護陵寢功多」,乃指「顯陵」。世宗以外藩入承大統,其父興獻王葬於湖北鍾祥松林山。「帝為心動」一節,又見《清史稿.方以智傳》:

  其閉關高坐時也,友人錢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為僧者,問以智;澄之曰:「君豈曾識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罷,上忽嘆曰:『求忠君必於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請故,上曰:『早御經筵,有講官父,巡撫河南,坐失機,問大辟,某薰衣飾,容止如常時,不孝若此,能為忠乎?聞新進士方以智父亦繫獄,日號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訖復嘆,俄釋孔炤而辟河南巡撫。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語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聲。

  按:此記中「中官」所說的後半段,與事實有出入,方孔炤出獄戍紹興,不可能當河南巡撫。崇禎所說「問大辟」的河南巡撫為李仙風。崇禎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陽,乘勝圍開封。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李仙風自河北馳援,解圍。《明史二百六十七.高名衡傳》。

  「仙風既還,與名衡互訐奏。帝以陷福藩罪,詔逮仙風,以襄陽兵備副使張克儉代。」

  當李自成破京時,方以智正在京供職。《清史稿》本傳:

  「會李自成破潼關,范景文疏薦以智。召對德政殿,語中機要。上撫几稱善,以忤執政意不果用。京師陷,以智哭臨殯宮,至東華門被執,加刑毒,兩足骨見不屈。」

  按:范景文原任南京兵部尚書,即《板橋雜記》作者余淡心所說的「南大司馬」。後以楊嗣昌奪情輔政,上疏力爭不可,忤旨革職。崇禎十五年復起,召拜刑部尚書,旋改工部。李自成破潼關在崇禎十六年十月,其時首輔為陳演,乃是溫體仁一系,宜乎方以智不見用。

  范景文入相在崇禎十七年二月。崇禎在位十七年,共用過五十個宰相,而正人君子只有屬於東林的文震孟、錢龍錫、孫承宗、范景文等人。李闖破京,范景文從容殉國。《明史》二百六十七,列傳一百五十三,體例特殊,開首大書:

  「崇禎十有七年三月,流賊李自成犯京師。十九日丁未,莊烈帝殉社稷。文臣死國者,東閣大學士范景文而下,凡二十有一人。福王立南京,並予贈諡。皇清順治九年,世祖章皇帝表彰前代忠臣,所司以范景文、倪文璐……二十人名上,命所在有司,各給地七十畝,建祠致祭,且予美諡焉。」

  按:范景文在南明時贈太傅,諡文貞。清朝賜諡文忠。據《明史》本傳,范景文並沒有政績,所可傳者,只有從容赴義一事:

  「都城陷趨至宮門。宮人曰:『駕出矣!』復趨朝房,賊已塞道;從者請易服還邸。景文曰:『駕出安歸?』就道房廟草遺疏,復大書曰:『身為大臣,不能滅賊雪恥,死有餘恨。』遂至演象所,拜辭闕墓,赴雙塔寺旁古井死。」

  此傳聊聊數筆,但已足夠傳其人。忠臣畢竟可為;而生死之間正確的抉擇,實為讀書人生當亂世的第一大事。至如方以智,被俘不屈,則為忍死須臾,自計尚有後責,本傳接前又云:

  「賊敗;南奔,值馬阮亂政,修怨欲殺之,遂流離嶺表,自作序篇,口敘祖德,下表隱志,變姓名賣藥中市。桂王稱號肇慶,以與推戴功,擢右中允。扈王幸梧州,擢侍講學士,拜禮部侍郎東閣大學士,旋罷相,固稱疾,屢詔不起。嘗曰:『吾歸則負君,出則負親,吾其緇乎?』」

  其時方孔炤年已六十餘,方以智子職臣節,不能兩全,所以說:「歸則負君,出則負親。」本傳接云:

  「行至樂被執,其帥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擇,以智趨右,帥更加禮敬,聽其為僧。」

  按:廣西有兩平樂,在東為縣,在西為村。方以智被執的平樂是陽朔以南的平樂縣。「帥」則三藩之一的孔有德,《清史稿.孔有德傳》:

  「(順治)七年……帥入廣西境,克全州,十二月遂拔桂林,明永曆帝走南寧,留守大學士瞿式耜死之。斬靖江王以下四百七十三人,降將吏一百四十七人。桂林、平樂諸屬縣皆下。」

  按:孔有德入桂林,在是年十一月初五,瞿式耜被難,則在閏十一月十七。清軍入廣西,自全州進兵桂林,乃由東北趨西南,而方以智則由桂林向東南趨避,故行至平樂被執。計其時在十一月間。

  余英時《方以智晚節考》,考其逃禪之地,引施閏章(愚山)詩及年譜,以為在梧州雲蓋寺。其言如此:

  「清兵陷廣西平樂村,事在一六五O年(順治七年)。則密之逃禪,即始於此時。施愚山《浮山吟》詩有云:『比山一片雲,飛落蒼梧野。忽值南風吹,旋歸廬岳下。』其下雙行夾註曰:『藥公家浮山,避地梧州雲蓋寺。值余奉使西粵,始同歸,抵匡廬。』考之愚山先生年譜卷一:『順治九年壬辰(一六五二)卷:三月,奉使廣西,達桂林。秋七月桂林陷。從平樂經江西而歸』。正與詩註合。則密之最初落髮,殆即在梧州之雲蓋寺。」

  按:方以智出家後無常名,稱「無可」、稱「五老」、稱「藥地」、稱「墨歷」,此非好奇,亦是避邏者耳目。「藥公」乃愚山對方的尊稱,浮山則為桐城的別名。

  余英時以為方以智至廬山後,即掛單歸宗寺,引施愚山《初至歸宗寺同藥公作》詩為證。此則不然,方以智歸宗寺不過暫駐而已,旋即還里。其時在順治九年之冬,侯方域與方密之書,一則曰:「往在毘陵,陳子定生私以問僕云:『密之之還,何也。』」侯方域訪陳貞慧於宜興在是年冬天,年內還家。而此時陳已知方還里,則計途程,不可能在歸宗寺久駐。再則曰:「歸雪苑,遇何次德,具為述密之還里月日甚詳。」何次德名杲,桐城人,在是年冬天與侯相會於商邱,而述「密之還里月日甚詳」,更為方以智已歸桐城的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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