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明末四公子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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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十七日,冒辟疆有意外之喜;他的父親辭官歸裡,舟適金陵,冒辟疆「遂不及為姬謀去留」,隨父而歸。憶語雲: 「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閱余文,謂餘必第,複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餘;燕子磯阻風,幾複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余中副車。窮日夜力,歸裡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且嚴親甫歸,餘複下第意阻,萬難即諧,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返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觀此段記述,很顯然地,好事難諧的最大原因,在董小宛的債務;債主且追來討帳,為冒辟疆招來許多煩惱,所謂「眾口狺狺」,乃親見親聞之語。冒家為如皋世族,家有花木園林之勝;但未必富饒,如果要花兩三千銀子為董小宛還債脫籍,恐非一時所能籌措。而況僅中副榜,老父又休致而歸,家運不振,更難啟齒,此所以「冷面鐵心」,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董小宛,對冒辟疆深情專注,之死靡他,情感上的衝力至大,固為事實;但最初亦不無責望冒以貴公子能援手助其脫困的打算在內。至此,浮沉情海,無由自主;高居債台,更不得下,是故一半無奈,一半負氣,十月間尚「不脫去時衣,方空在體」,如果冒辟疆坐視不救,心甘「凍死」。「方空」者薄紗;「去時」已在中秋之後,亦非穿紗衣之時,此言自未免過實。而冒辟疆則因此而受朋輩指責;他的盟兄劉漁仲奮袂作古押衙,卻以不善調停,債主大嘩,竟至決裂。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始有絕處逢生,豁然開朗的轉局;憶語雲: 「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縉紳,下至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邱,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幹,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 「虞山宗伯」者常熟錢謙益,字牧齋;本為東林中人。崇禎初複起為禮部侍郎,所以稱之為「宗伯」。致冒辟疆一書,信筆揮灑,文采亦頗可觀;錄如次: 「武林舟次,得接眉宇,乃知果為天下士,不虛所聞,非獨淮海維揚一俊人也。救荒一事,推而行之,豈非今日之富鄭公乎?闈中雖能物色,不免五雲過眼,天將老其材而大用之,幸努力自愛。衰遲病發,田光先生所謂『駑馬先之』之日也;然每見騏驥,猶欲望影嘶風,始不足高朋一笑耳。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僕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不以生客見拒,何如?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孟心史引「嘉貺種種」數語,以為此事乃出於冒辟疆的干求。言「虞山宗伯聞之」如何如何,彷佛牧齋好事,實為裝點門面的話。此一看法,不甚正確;按:錢牧齋始而以狀元為浙人所奪;繼而以典試浙江,在闈中誤中穽局;複以崇禎初會推閣臣,為周延儒與溫體仁所排擠,而溫則所謂「浙党」魁首,因而結不解之怨。告歸居鄉,頗善居積;崇禎七年溫體仁授意言官參劾其居鄉不法事,多至四十款,大致為蓄奴經商,奪人田產,干預考試訴訟,操縱知府縣官如傀儡之類,皆有形跡可指。奉旨逮捕嚴問;據說向馮銓行賄四萬,輾轉拜託司禮監曹化淳,方得免禍。錢牧齋坐擁鉅資,脫手萬金,視如無事;故能成此快心之舉。 不過,錢牧齋雖有力量行此快心之舉而願不願援手是另一回事;欲明此中因果,首當有一時間的觀念,即此事發生在崇禎十五年,與三年以後時異世變,幾人升揚,幾人沉淪的局面大不相同。 錢牧齋與龔芝麓入清「貳臣傳」,錢牧齋之降清,「絳雲樓俊遇」記: 「乙酉豫王(多爾袞之弟,豫親王多鐸)兵渡江南,在京諸臣,相率迎降,致禮幣有至萬金者。牧齋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拜叩首,謹啟上貢。計開……』是日錢捷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雲:『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柳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與柳如是適相反者,則有顧橫波,「冷廬雜識」記: 「龔鼎孳娶顧媚,錢謙益娶柳如是也,皆名妓也。龔以兵科給事中降闖賊,授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 錢龔雖晚節不堪,而在崇禎末年則為江南的士林魁首。錢牧齋一方面志在複起,自必廣收物望;一方面亦確有愛才之心,何況以冒辟疆的俊才重名,自然樂予援手。而此外則與董小宛別有一段香火因緣,憶語雲: 「庚辰夏……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嶽。」又,冒辟疆和人「寓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詩,後有長跋:「牧齋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為余放手作古押衙,送董姬相從,則壬午秋冬事。董姬十三離秦淮,居半塘六年,從牧齋先生游黃山,留新安三年,年十九歸餘。」孟心史先生以為「留新安三年,亦即在居半塘六年之內。」按:冒辟疆與董小宛初晤在崇禎十一年己卯秋天;庚辰夏欲過訪,知其去黃山,則計其時至早亦不過己卯冬天;而辛巳 (十四年)初夏,錢牧齋與柳如是「行結縭禮於芙蓉舫中」,則已歸常熟;董小宛似無獨留新安的可能,所以三年之說,計算未確,大致為一年半左右。一年半的偕遊,因緣不淺,則斥三千金為之償債,實亦等於錢牧齋自己了卻所欠董小宛的一筆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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