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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有客人在,別大呼小叫的。」她輕聲問說:「什麼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親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鄭徽壓低了聲音;但以過度興奮的緣故,有些氣喘,所以聲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麼?」阿娃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再說一遍!」

  「我父親調了劍南採訪使。」鄭徽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成都尹。」

  「有這樣的事?」

  「周佶的信在這裡!」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說什麼『天機不可洩漏』,又是什麼『說破了沒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這回事。」

  阿娃的推斷完全不錯。周佶的信中說,在鄭徽動身的第二天,鄭公延調遷的命令就正式發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將鄭公延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但政令不出於「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遷,須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洩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聞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改變成議。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實在是出於愛護鄭家父子的好意。

  兩人並坐著看完了信,只是相視而笑,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麼話要說。

  好久,聽得外面有咳嗽的聲音,這提醒了鄭徽,趕緊回身出去,向鄭縣尉拱手問道:「請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麼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漢水到南鄭起早,取『金牛道』由劍閣南下,那是條最近的路。」

  鄭徽恍然于周佶叫他在劍閣逗留的用意。但現在看來,由寶雞經北棧道到褒城等候父親就可以了;因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漢水到南鄭起早,或者入紫荊關經長安而來,褒城都是必經之路。

  送走了鄭縣尉,鄭徽先不進去,一個人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遍。這真是周佶所說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緣成就,一連串的大事都將在褒城發生,他自我警惕著,千萬不能大意,謀定後動,務必要切切實實把握住機會。

  「怎麼?」阿娃翩然出現在門口,笑著說:「你在發什麼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笑著答說,「倒叫我有些手足無措。」

  「無所謂手足無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內離京赴任,不就是這個意思?」

  「對了。」鄭徽感歎地說,「真是皇恩浩蕩!乞假歸省,沒有下文,我心裡還在失望,其實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見著了父親的面,而且長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團圓。」阿娃又低首斂眉,彷佛不勝歉疚似地說,「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實在怕走棧道,在寶雞再伴你一兩天,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阿娃一說要走,鄭徽的頭就痛了,他心知她說怕走棧道,無非托詞;便也拿這一點來駁她:「你為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棧道?而且,你原來就答應送我到劍閣的。」

  「現在情形變了。」阿娃答道:「我剛才聽到你問鄭縣尉的話,想來你要到南鄭去等候;等到了,父子倆一起赴任,何用我夾在裡面?」

  「你的話正好說反了,我一定要讓你見一見我父親。你想,你對我這樣的恩德,我父親也一定感激萬分;在他,只恨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而現在竟有想不到的機會來了,我卻放走了你,不說我自己,就說我父親,也一定要責備我。你想是不是呢?」

  當然是的。鄭徽的話,入情入理,毫無可駁之處。然而阿娃卻另有熟思已久,不可動搖的決心;為了鄭徽,為了李姥,也為了她自己,與鄭徽的結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沒有跟鄭公延見面的必要。

  她對鄭公延沒有太多的瞭解,但聽鄭徽所說,以及從他對鄭徽的處罰來看,可以想見,是個極其方正嚴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禮教之防,良賤之分,決不能體會到鄭徽對她的那種浹骨淪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種人往往是錯了就錯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認,還是疑問;就算重為父子,也決不會允許鄭徽娶一個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時候,鄭徽為難,她也變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智而又不智了!

  這些想法,苦於不便明說,她只好堅決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鄭徽臉如死灰,好久,大聲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應聲來到面前,他囑咐道:「你把小娘子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明天一起回長安。」

  「又來了!」阿娃怫然不悅,「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脾氣。」

  「是你自己自以為是!」鄭徽抗聲相爭:「人都到了這裡了,為什麼不肯跟我父親見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說:「你父親不比你,就算他聽了你的話,承認我對你有些好處,找一個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見了面淡淡道個謝,拿出一包銀子,打發我走路。你想想,我幾年辛苦,千里迢迢,就為了這些嗎?」

  「不會的。」鄭徽極肯定地說,「決不會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呢?那不是叫我難堪嗎?」

  「決不叫你難堪!」鄭徽激動地說:「那怕絕了父子之情,我也要報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來,凜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鄭徽!你的書讀到那裡去了?怎麼可以忘了父母的養育之恩?當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不但愧為天子門生,也辜負了皇上特為安排你們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義切責之下,鄭徽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囁嚅著說:「我錯了!該罵。」

  阿娃倒覺歉然,坐了下來,仰望著他說:「我說得太過份了。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鄭徽不斷點頭,表示接受。而心裡卻更淒苦,背著手踱來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個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樣子,心又軟了,歎口氣說:「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鄭去接你父親,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見我,我就見一見他好了。」

  鄭徽大喜,趕緊答道:「就這樣。我見了父親,先不說你也在這裡,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奪。你說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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