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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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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所謂商量,也只是聽從阿娃的決定而已。一切僕從、車馬、行裝,都要她細心安排;鄭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書籍筆硯以外,什麼事都不用他費心。趁那兩天工夫,他去向禮部侍郎達奚珣辭了行;又到城南韋曲去掃了韋慶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訪舊話別,卻讓阿娃嚴厲地制止了——這是鄭徽留在長安的一大遺憾,他心裏在想,只要一有了錢,千金報德,對馮大得好好盡一番心意。 轉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備辦了一席盛筵,替鄭徽餞行,邀了周佶作陪。鄭徽心裏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遲早也要相聚,所以了無惜別之意,笑嘻嘻她坐了下來,看一看周佶,對李姥說道:「姥姥,叫繡春也一起坐吧!」 「對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說,「應該一起來坐,也算咱們一家團聚。不過,」她黯然地說,「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這一句話,激起滿堂離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鄭徽,他舉目四顧,問道:「繡春呢?」 果然,不見繡春的影子。到後來讓小珠在廚房裏把她找到了,卻是說什麼也不肯露面——唯她離情獨重,怕見了鄭徽的面,掉下淚來,讓周佶見了不合適,所以托詞要照料廚房,避而不見。 因此李姥又感嘆著說:「看來就一次的團聚也難。」她舉杯向鄭徽說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數;我也看開了。乾了這杯吧,但願你稱心如意!」 鄭徽心想,李姥說話,一向意在言外,所謂「看開了」以及「但願你稱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會改變心意,不再回到長安? 他欣喜在心,卻不敢形之於顏色,只乾了酒,然後站起身來,執壺補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說道:「三年來,多蒙姥姥照應,鄭徽終生不忘。」他還有許多話想說,只礙於周佶在場,不能暢所欲言;愣了一會,想出一句話:「我明年一定回長安來看姥姥。」 「那得看機會,別先許下願心。」李姥說,「再說,我要搬回三曲,你的身份來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聽我的話,把我忘了吧!我年紀大了,受別人的好處,今生今世報答不了,牽腸掛肚,死了都不能閉眼。」 這幾句話卻說得鄭徽眼眶都紅了。歷盡滄桑,垂老還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無可奈何,付之於絕情一念,真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傷感。 「姥姥你別這麼說。你放心,有我,」鄭徽又指著周佶說,「有吉人兄,一定要讓你過幾年稱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嘆口氣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才叫稱心滿意的日子;你們又怎麼樣能叫我稱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開了口,「盡說些叫人聽了難過的話。」 「真的,姥姥!」周佶也說:「定謨走了,還有我。恕我說得率直,姥姥,以後生養死葬,都是我的事。」 「謝謝!」李姥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有你們這一句話,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輩子。」她強笑著又說:「阿娃說得不錯,我不該盡說些喪氣的話;我該替你們高興——我無兒無女,今天到了收緣結果的日子,有你們這樣拿我當自己人看待,我也該滿足了。」 說著李姥自己先乾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開了,強打精神,說些她平生所見過的前輩人物,娓娓清談,令人忘倦,依稀還可以想見她當年周旋文士,吐屬雋雅的風範。 一席別筵,竟似令節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卻又燈火通明,人影往來——鄭徽和阿娃準備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廳上話別。鄭徽一一致意;到了繡春面前,卻彷彿無話可說,執著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過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繡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著頭疾趨而去,似乎隱隱可以聽到她的哭聲。 當著周佶的面,鄭徽訕訕地有些不得勁,「吉人兄!」他正一正臉色說:「請你代我向繡春道謝。在我平生最頹喪的那些日子,繡春支持我、鼓勵我;只恨我無緣報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們福壽康寧。」 「彼此,彼此!」豁達的周佶,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隱語:「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麼?阿娃心裏在想,回祝鄭徽和她福壽康寧?這不是說不上嗎?這樣想著,猛然省悟,勃發怒氣,幾乎要一跺腳指責鄭徽:原來你想騙我,我不去了! 然而話到口邊,她終於又嚥了下去。她想她的話要一說出來,必定把整個局面鬧翻;欽命限期,已到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得先把鄭徽平平穩穩送上了路再說。 「你們走吧!」李姥沉著地說,「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藉機會再一次表示她的決心,「早則兩月,遲則一百天,我一定回來。」說著又轉臉託付周佶:「周郎,拜託你照應門戶。等我回來,好好替繡春辦喜事。一路上我會托便人捎信回來,那時候麻煩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一切我都會好好安排的。」 於是,李姥領頭,一路送到門口,道了無數聲「珍重」,阿娃才帶著小珠上了車。鄭徽騎馬跟著,周佶依依不捨,準備送到咸陽橋。 馬蹄歷亂,車聲轔轔,出了長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時分才走完。越過豐橋,只見一帶壯麗的城堞,倒影在渭水之中,遠處無數起伏的漢陵,令人興起莫名的哀思。這就是使閨人腸斷,過客魂消的咸陽古渡。 由此經咸陽橋,越過濁流滾滾的渭水,就是今稱渭城的秦都咸陽;為大唐交通西域,入隴往蜀的要道。咸陽橋與東面的灞橋,是冠蓋京華的兩處有名的送別的地方。只不過出灞橋,東下中原江淮,儘是繁華之地;而出咸陽橋則往西去絕域,頭白不得生還。因此,兩地送別,主客的情緒都不一樣。 鄭徽自是例外,萬里鵬程,由此而始,他無法體會行人戍邊,爺娘相送的淒壯的意味;勒馬橋邊,對周佶拱手相謝,說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長安一切,重重拜託!」 周佶卻還有些依戀不捨,「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他說:「咱們再想一想,彼此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於是,周佶和鄭徽都下了馬;阿娃也下車攜著阿珠的手,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河邊一處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為送別餞行而設的;酒保不待吩咐,擺上四碟乾果一壺酒。阿娃剛拿起酒壺,發現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轉臉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這時,她聽見鄭徽的驚異的聲音:「阿蠻!你怎麼也來了!」 真的是阿蠻,正朝他們走來。阿娃放下酒壺,迎了上去,「你來送誰?」她問。 「送你和一郎。」阿蠻說:「昨天張二寶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辭行,說要跟一位姓鄭的新貴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著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趕到這裏來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過比你送得遠些,送到劍閣。」 「怎麼?」阿蠻圓睜一雙杏眼,極詫異似地。 「等我回來再說吧!來,我先替你引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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